第50章 第50章
桐照村。
在渔场忙碌了一天的林家两口子,洗了澡拖着疲乏的身体靠在床头。
李月娥捶着大腿说道:“你说那盖宾馆行不行啊?县里招待所都没几个人会住的。亲家他们怎么就不管呢,就算不当兵了,那进政府单位多好啊。又能每天都在家,又稳定。这做买卖的总是没有铁饭碗稳当,就是大旸,如果能让他端上铁饭碗我指定不能答应……”
林建友抢白道,“你知道个六,咱县里能给京都比呀。还你不答应,那前些日子孩子汇钱回来是谁一个劲儿地在村里显摆。你以为是过去不让做生意呢。咱们什么都不懂,别给孩子添乱就成。下回孩子再打电话回来你可别叨叨了,人家小榛不是解释得很清楚啦,你还老是说说说的,我听得都不耐烦。”
李月娥承认:“我是唠叨。我发现你们,有一个算一个现在是净钻钱眼子里了,要我说挣多少是多,够花就行。还有小鱼,这闺女我是真整不了了,本来以为请假是让她好好带孩子的。可她呢,折腾那什么调味料,几次打电话回去都是姑爷在家带孩子。这也就是他们没和亲家住一块儿,要不你看吧,哪家婆婆能容她这样的。”
“行了行了,跟你唠嗑就上火了。我睡了,明儿个冬汛开航可不敢耽误。”林建友给李月娥一个后背。
凌晨四点,天还是确黑的林建友就起了。他一起身李月娥也醒了,揉了下眼睛就从枕头下摸出皮筋用手扎头发。
“睡着吧,这大冷天的别去码头了。我最多一周就回来,爹最近老是发烧,你多注意些。家里要是有啥事你就……”
“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第一次,几十年你出海我哪次没顾好家里了?”李月娥边说边从炕尾拿过捂得热热的衣服穿上。“我给你煮碗饺子吃。一会儿爹起来了也能吃。”
林建友应了,没说自己心里总有股不太好的感觉。能有啥不好的,就跟他媳妇说的,都几十年了,家里不会有事。至于他,那他就比平常更小心一点。
林建友吃过早饭的时候,林有根拄着拐从屋里出来。
“爹,起了?快洗把脸吃早饭吧。”林建友都要走到院子口了,听到声音回过头还叫了声。
“嗯呐,你自己注意些,不要开太远了。咳咳。”林有根又咳了两声,从天气冷下来以后,他的身体就不算好,反反复复地发烧还死活不肯去医院。光是吃之前从京都带回来的药,说反正县里的医生也不会强过京都的。
“我知道爹,晨晨娘在给您炖川贝雪梨,一会子您可别忘了喝。等我回来,我陪您喝两杯。”
林有根那双浑浊的双眼里溢满了喜悦,“好,好,爹等你。”
林建友也不知道怎么地,夜色中他跨出家门愣是又往回走了几步,看着他爹进厨房的背影。
直到看着老爷子进了厨房他才转身,深吸一口冷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没事儿,能有啥事,那医生都说了他爹只要养得好还能有几年呢。他这什么心底不舒服纯属自己吓自己的。
去码头的路上已经能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了,冬汛第一次开航前得祈福。
天边黑暗将将褪去,晨曦还未撒下。码头海港亮起点点渔火,那火光延伸得很远,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东方海平面上终于有一丝红霞出现。
良辰吉时已到,祭海典礼开始。码头上鼓声咚咚,村里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带着仪仗队的渔民在祭乐声中缓缓入场。
仪仗队的渔民们面向大海,手捧海碗。在村长的指挥下,叩首敬香。
“咚咚咚咚咚。”天光大亮,海面上一轮红日,伴着一阵急切的鼓声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冉冉升起。
随后,巨响的一声“唰”,海港里的点点渔火被片片渔帆取代。每艘渔船同时抛锚,随着他们的动作,码头上的村长林明生,举着大喇叭,大喊:
“开航!”
码头上的人们望着他们驶向大海,直到距离海岸线越来越远,变成一个小小的船影。
林家。
林有根半夜又咳上了,好一阵儿咳嗽声过后,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帕子上的血迹。从炕尾拿起棉袄,林有根趿拉着棉鞋下地。
新房子好啊,一人一间房,信儿等闲也传不出去。他不用怕咳嗽会被谁听到。他一边揉着胸口,一边把晚上让晨晨找出来的相册放到了床上。
干枯有斑的手,一页页地翻着相册。
这里头除了相片还有原来李月娥过日子记的小账单,有林建友记下的林青玉在京都地址的小纸条,有从前小鱼寄回来的信。
这些纸条是林青玉上回回来的时候,买了相册硬要放进去的,说什么有年代感有纪念意义。当时李月娥嫌弃闺女浪费钱,林有根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也是不赞同的。
可现在当他翻看着相册,过往种种浮现上心头的时候,才觉得小鱼当初没说错。林有根擦了擦眼睛,又拿起另一本。
这一本和刚才的明显不同,都是彩色照片了。
翻着翻着就看到他们一家在tam前的合影。孙女婿一身军装显得异常醒目。
这本相册里都是在京都拍的照片,有他个人的,有他和孩子们的,还有在婚礼上的。
好啊,真好啊。老婆子,可惜你没过上这样的日子。以前小鱼半天不冒出一句话,那蔫吧的样子我是走都最放心不下她。
可备不住还孩子是长大了,如今话多了,主意也正。就跟你年轻那会差不多,厉害!说话也嘎嘣溜脆可有劲了!
建友包了渔场,就是以后俩儿子都不出息,有那么个闺女,咱们全家都老借光了。我是没啥遗憾了,真见着你我再和你好好唠。
林有根就像有啥预感一般,第二天天一亮,他其实有些爬不起来了,觉得浑身都没劲。肺部又疼得厉害,林青晨来叫吃早饭的时候他够呛才能忍住没咳嗽。
林有根又喝下一大杯温水,“爷吃不下,你们吃。对咯晨晨,今儿去打个电话问问你姐他们啥时候回来。”
于是电话就拨了过去。
可响了半天儿都没人接。
因为除了去川省出差的林青旸,徐榛年和林青玉正带着孩子往家赶呢。
趁着这段时间两人都有空,他们提早去接老人,也打着路上带俩孩子玩玩的主意。
林青玉是这样说的,“睡一百觉不如行万里路。”
他们想的倒是好,可才到河北,俩孩子就坐不住了。一个闹另一个也跟着瞎喊,林青玉被他们折腾得头痛。直接和徐榛年换了座位,宁愿开车也不愿意带孩子了就是说。
对于他那大高个,后车厢就那么点空间,他愣是弯腰让俩孩子骑大马,累得徐榛年腰都直不起来了。
一直到徐榛年下车买了德州扒鸡上来后,满车厢烤鸡味儿后,俩孩子消停了。小桐闭着眼一脸馋猫样儿地吸鼻子,咧着的嘴不自觉地就分泌出唾沫。
俩小人儿现在乖觉得不得了,萌哒哒的眼睛看着他们爸爸,姐弟俩对视一眼,当姐姐的咽了口口水,率先开口:
“爸,吃!”
弟弟紧随其后,“吃!”
林青玉从后视镜看到这一幕,顿时无语了。她和徐榛年都不是爱吃的,也不知道这俩是随了谁。
只好撕了一小块鸡皮,还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子后才给孩子尝个味儿。
接也不知道是不是山东景好,从这一刻开始,俩宝还别说,真不闹了。
路过北戴河的时候,徐榛年对着俩孩子念词: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林青玉怀里坐着俩胖娃娃,笑着接,“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八五年底有你们,换了人间。”
当爹妈的回眸对视,俩孩子也跟着凑热闹,听不懂也拍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开心叫唤。
冬天天黑得早,天色一暗下来,徐榛年就赶紧进了城找招待所。
这一路他都算好了时间,原来从早到晚使劲开,晚上□□点就能到。可这回不是带孩子玩嘛,他算的是两天一夜。
在他们一家四口已经到市里的时候,桐照村林家却乱了起来。
源于这天下午老爷子就不太好了。
林青晨中午从学校拿了成绩单回来后就想着跟爷爷显摆,他推门进去喊了几声爷爷,没听到回应。他往床前走了几步,推了推爷爷。
林有根忽然睁开了眼,几秒后眼神聚焦,看清了身前的林青晨。
他正要说话,可肺部的抽痛传来,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这次他没能忍住,没来得及先用帕子捂住嘴。一阵儿撕心裂肺带血的咳嗽让林青晨脸都白了。
“娘,娘!我爷爷咳血了,娘!”喊到最后,他都破音了,可他顾不上这些。九岁的小少年,被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给爷爷擦嘴。
床头柜上的相册被他无意识地推到地上,直到拉开抽屉,看到一抽屉染血的帕子,他终于承受不住了,嚎啕大哭,一边用自己袖子给老爷子擦嘴,一边颤抖地叫“爷爷,爷。”
林青晨想起什么,小手摸向老爷子的胸口:“爷爷是不是这里疼啦,我给你揉揉。”
林有根用着想笑又想哭的表情,仔仔细细的看着林青晨那张和哥哥姐姐五官相似的小脸。
李月娥也跑上来了,她刚才在煎药呢,听到老儿子的叫声,吓得差点打翻锅子。
“爹,爹,你怎么了?”李月娥比林青晨冷静,她一来就扶着老爷子坐起,给他后背垫枕头,又指挥儿子去洗毛巾。
老爷子想说话来着,可他根本停不下咳嗽。李月娥一边给公爹喂水,一边轻拍他的后背。
林有根终于停止了咳嗽,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里没有凄厉。
“好,好好的。爹……”老爷子气若游丝,眼珠泛黄。
李月娥此刻浑身上下都打着哆嗦,脚底儿也像没根儿似的,直接半倒在炕上,推搡着老爷子嚎哭着:“爹!爹!你不是要等建友回来喝酒呐,还有小鱼大旸你咋就不能等等,孩子们还等着接你去京都过年呢,你不说了得在首都过次年吗?”
林有根急忙挥手,脸上露出了笑容:
“把……葬在一起,爹放心,没遗憾了……”话还没说完,老爷子嘴角还带着笑就那么走了。
“爷,爷爷?爷爷……”林青晨爬上炕,泪珠子跟断线了般往下掉。
李月娥跪在炕上,放声大哭。
邻居春花婶在自家院子里听到老林家传出渗人的哭声。她两手一拍大腿,心里一咯噔,就朝屋里喊了声,“杏儿,快去,你快去你村长叔家,说老林家爷爷不好了!”
交代完闺女她就跑进了林家。
林明生来得很快,一路上还跟着几个村民。这都是听到信儿过来帮忙的。
林爷爷的衣服是林明生跟着林家没出五福的三大爷一起换的,就连棺材也是三大爷匀的。因为没想到老爷子这么快就走,他们压根什么东西都没准备。
然而东西可以东一家西一家的凑,但是抬棺材下葬的人却找不到。他们这儿讲究人死后立马下葬对子孙好。
可青壮年都出海了,村里就剩下老弱病残还有妇女。关系最亲近的三大爷家倒是有个十六岁的孙子在,人也愿意,其他亲近人家凑吧凑吧连林青晨都算上了才将将够人。
“来,一二三,起!”
“宝宝,马上看到姥姥和太爷了,高兴不?”他们已经到了秋浦县。
从县里到桐照村还有一条山路的距离。
平常在山坡玩耍的小孩子不见了,不知为何林青玉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这种感觉在看到静悄悄的村口时到了顶点。
“不是说都出海了吗,这天冷的都不出来也正常。”徐榛年的话音才落下,一进了村隔着车窗就听到乡亲们扯着嗓子、像是通报一般喊道:
“老爷子的孙女孙女婿回来了!”
皇冠车急踩刹车,林青玉怀里俩孩子差点摔到地上。
她整个人都随着这句话懵了,一瞬间林青玉的世界寂静无声。
徐榛年摇下车窗,朝外面问:
“大爷,我爷爷……”
“老爷子刚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的词引用《浪淘沙·北戴河》倒数第二句原句是“萧瑟秋风今又是”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