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今岁同往年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该是什么时候下雪便是什么时候下雪——除却除夕那日下来硕大的丰厚的雪,几乎要将宫人都埋进去。
用阿香的话来说,就是天公仿若要将这一皇城的人埋葬在这儿。
埋葬一词,颇不吉利。
静影给孩子做针线活的时候戳破了手指头,指尖沁出殷红的雪珠,静影下意识嗦住,眉头却不自觉的紧锁,转头看向窗外,竟不知什么时候起下起了漫天的大雪。
“阿香,阿香,怎么又下雪了。”瑞雪虽好,可下午还有去太妃宫中拜见,她肚大行动不便,如此便又只能搁置了,也不知太妃会不会怪罪。
“陛下今日用了多少晚膳。”眨眼的功夫,竟然已经天黑,静影不禁一边感叹时光飞逝,一边加紧手中的活计,如今她的肚子对外是八个月,可是对内......她和宇文温都知道,这孩子实打实的九个月,将要临盆,若是不快些......只怕这孩子可能穿不上亲娘做的衣衫。
她的目光从大雪转到手中的针线,不知怎的,实在心慌,于是放下手中活计,以手托着肚子走到窗户边。
雪光煞白,积雪又那样深厚,乍一眼望去,恐得了雪盲之症。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瞬间融化在掌心,心跳得飞快,她不自在地唤得更勤了些:“阿香,阿香,陈章呢?”
阿香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搓了搓掌心才伸手去搀扶静影“娘娘怎么了,可是做了什么噩梦?”自孕晚期来,她不但整个人容易水肿,还总是爱做一些荒诞不羁的梦境,有一回竟梦见桓槊用长矛指着她,直直插在她小腹处,瞬间整个肚子爆裂开来,她意识不清地倒下去,眼前唯有桓槊不屑的笑。
虽是梦境,却清晰地叫人难以不在意。
加之宇文温的身子日复一日的差,眼下靠他强撑着尚能苟得一丝生机,倘若宇文温不在了......这整座宫室岂非是他掌中之物......
静影每每想到此处,总觉得不寒而栗。
难道弃城而逃的事情还要再做一次?不不,她累了懒得逃了。
“娘娘忧思过重,御医说这样不好。”阿香搀扶着她走到榻上坐下,贵妃的身子一日较一日的笨重,有时候一个人站起身来都吃力,若是久站,更是吃不消。
静影还是心慌,又问阿香:“陛下可安好?”方才询问宇文温晚膳用得怎么样,阿香正忙着安排新进的宫女活计,所以没有听到。
闻静影此言,安抚似的拍了拍静影的手,道:“娘娘不必担忧,卢太医昨日已去陛下宫中请过平安脉,并没有什么事,还说陛下的身子强健了些。陛下晚膳还没传呢,娘娘这么耗着也不是回事,奴婢为娘娘传膳吧。”
静影好不容易按捺住心下的不安,正要点头道:“那便传膳吧。”
谁料传膳的太监还没走远,便听一阵沉闷的钟声响起,静影呆坐在原地,宫里的宫人跪作一地,阿香愣愣的看着这幅异样,不由问道:“这是......这是怎么了?”
不过半刻钟,便有小黄门前来传:“陛下驾崩了!陛下驾崩了!”
伴随着这哀嚎声来的是一阵一阵沉闷无比的钟声,此起彼伏,静影抓着黄花梨木的小几,不敢相信。
怎么会呢,宇文温怎么会驾崩呢,不是数日前才好好在一起的么?
“我不信。”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强撑着站起身来,却未料到腿间一股暖流,她毫无意识,踉踉跄跄地一股脑往前走,阿香惊恐地看着她:“娘娘您不能去。”说着跪在地上死死扒住静影的腿。
静影急火攻心,就要推开阿香。
“娘娘您要分娩了!去不得阿!”阿香嗓音里都带了哭腔,羊水破了,每分每秒都是险关,怎会所有事情都急在一起了。
静影定在原地,愣道:“宇文温,你怎么就不等等呢。”你不是一直都想看到,这孩子是男是女么?
若是这钟声不假,那么她即将分娩的,将是魏国皇帝,也是宇文温最后的希望。
“这孩子,一定如你所愿。”她默默念着,身下的感觉越来越重,她被阿香和宫女搀扶着回到待产的房间,还好稳婆早已备下。
她躺在床上,侧脸问阿香:“陛下安排好的人在吗?”
阿香隐晦地点了点头:“这儿都是陛下安排的亲信,不会有人将今日的事说出去。”
静影看着面前的帷幔,坚定道:“若这胎是女孩......便不能留。”哪怕是她的亲生女儿,不该留下的也绝对不能......
天色渐渐昏黑,原本还透着一缕昏黄,很快便只剩下永夜。
静影不知过了有多久,才听见一个嘹亮的哭声,她额前的发已经全部被汗水浸湿,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命令接生婆子将孩子带到自己面前。
刚生出来的小孩没有沐浴过还带着腥臭味,孩子被包裹在一团红色的布包里,小老鼠一样,红通通的,脸脸也皱得不像话,静影却没有功夫去计较这些,而是迅速掀开包裹着孩子的布——是个男孩。
“那准备好的......”阿香意有所指,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帘子后面飘去。
怀里的是桓槊的亲生子,而帘子后面的却是带了宇文氏血脉的孩子。
宇文温他到底在想什么?
静影看着孩子,面上无悲无喜。说不爱,可这孩子的确是她十月怀胎分娩下来的,说爱,他却是桓槊的孩子。
只要想到桓槊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静影便恨不得生啖其肉。
她将纤长的手指伸向孩子,正好圈住孩子的脖颈,只要稍稍用力,这孩子便死了。
她慢慢收紧力气,孩子的脸涨得发紫,此刻她脑中别无他想,唯有和这孩子同归于尽。宇文温不在了,这个世上再没人能护住她,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不能去死呢?
带着桓槊的孩子一起去死,桓槊知道后,会不会气得暴跳如雷。
直到阿香发现,她急忙拉开静影,问道:“娘娘您疯了!”她真的怀疑,静贵妃是不是犯了失心疯,否则怎么会想要杀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而这孩子即将成为魏国的皇帝。
她在做什么?她竟然要杀掉这孩子!
静影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禁陷入了一阵又一阵的自我怀疑之中。
她看着阿香,面露痛苦,摇着阿香的肩膀问道:“阿香,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从前不敢杀无辜动物,现如今竟然要杀自己的亲子。
“娘娘,您留着这孩子,来日方长。”阿香这一年来在宫中也成长了不少,见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得更多了。
而她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护好静贵妃,有贵妃在,才有她在。
“娘娘您看着奴婢,奴婢知道您害怕,您心恨谁,奴婢最是清楚,可您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您想想,他是陛下亲定的太子,谁敢质疑孩子的出生?只要有这孩子在手,您便是天命所定的皇太后,虽他手握权柄将所有人视若无物,可您蛰伏之下未必不能将其一击击杀。”一字一句都在劝静影苟全性命,以待将来。
“呜啊——”孩子哭了,似乎是在抗议命运的不公,为何母亲在自己初初降生之时就要扼杀自己的生命。
静影有一瞬间的心软和愣神。
趁着这片刻的愣神,阿香赶忙抢过小皇子,将小皇子交到乳母手中,然后冷静吩咐道:“今日之事,一字也不许透露出去,若有泄露,我必诛杀之。”
如今陛下薨逝,后宫之中唯有贵妃独大,他们手中的孩子亦是国朝的将来,虽是孩童之身,可却有无上权力。
侍奉的乳母和宫女们纷纷低头,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有人惊呼道:“快看!”满宫室皆惊,就连阿香也忍不住有稍许懈怠,怎么会......
满室的血腥味,静影却有了片刻的放松之感,于是忍不住昏睡过去,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宇文温唤她的名字。
静影睁开眼睛,伸手要去触碰宇文温的手掌,他笑意盈盈,面色比之前好上许多,静影也有所宽慰,她笑道:“有人编排陛下薨逝的谣言,妾不相信。”
宇文温但笑不语,手中挥着初遇时他挥舞的那把扇子,转过身去,静影想要去追,可奈何身子有千斤重,根本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能动弹一些了,却感觉周身满是凉意,宇文温便这么悄然消失在她眼前。
“雪停了。”静影看着“窗外”,如是道。
其实待产室内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窗,还是阿香最先听懂静影的暗示,忙跑出去,然后又跑进来道:“娘娘,雪停了!雪真的停了!”
然后静影挣扎着从榻上起身,双目坚定,冷厉道:“将皇子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