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亮说着抹了把脖子上的血渍,示意给秦老鸨看。
二楼回廊上的秦老鸨敛起眼中的一丝冷意,嬉笑打趣道:“凤儿年纪轻,顽劣了些,还望众位客官多多包涵。”
老鸨不提凤归作弄人、伤人的事情,避重就轻。那些个不伤及自身利益的客官一想,便觉着是张亮太过斤斤计较。到这楼里来,本就是为了寻欢取乐的,为了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闹不愉快,何必呢?况且,凤归也不曾真的伤到人。
在他们看来,凤归就像是一只高傲的小猫,时不时露出爪子挠这么一两下,反倒添了几许趣味。若是能收服这样一只小猫,单是想一想就觉得心潮澎湃。
“输不起就别玩啊。”
“张三,跟个奴儿计较,你特么出息了啊!”
“美人儿嘛,总归是有特权的。”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冷嘲热讽,张亮气得对骂,但一张嘴如何敌得过百来张嘴,他的那点抗议犹如滴入大海里的一滴水,压根翻不起丁点儿浪花。
醉花楼里的两个大汉悄无声息地来到张亮身后,一捂嘴巴,将人给拖了出去。因着场面热闹,大多客人都没有注意到。个别瞧见了的,也不过冷眼旁观。譬如三楼雅间那位玄衣男子,自顾饮酒,仿若眼下众人皆不过蝼蚁。
楼下的比试依旧进行着,从单人挑战凤归,到两三人对战凤归一人,再到后来不顾脸面群起而攻之。饶是秦老鸨控场能力再强,经验再丰富,也抵不过凤归那挑事的性子。底下这些人本就被撩拨得心火旺盛,再被他一挑拨,瞬间理智就飞出九霄之外。
桌椅噼里啪啦一阵,七七八八碎得不能再碎。底下打成一团,半天没摸着凤归的一根毫毛,反倒因误伤他人而各自打了起来,怎一个乱字了得。
凤归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众人,偶或对上三楼雅间那人的视线,撇嘴无声说了三字,目露挑衅。
玄衣男子向他举了举杯,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然,眼含戏谑。
见玄衣男子那悠哉游哉的样,凤归莫名便觉心里不痛快,眼角一扫周遭闹哄哄的人,计上心头。一手拽起红绸,足尖轻点,垂直踏着梁柱而上。只稍几下就到了三楼,一跃跳入回廊,正对着玄衣男子雅间的那扇窗。
随之而至的是众多打晕了脑袋的客人,功夫好的跟着爬上来,功夫糟糕的则改道从楼梯追上。一窝蜂似的涌入,雅间顿时失了雅致悠闲。
左护法和随侍的几人微拧起眉头,握紧了手里的兵器,随时准备将擅闯之人拿下。
窗外回廊打斗声不绝于耳,间或有刀剑划破窗纸。然,玄衣男子却只微微勾着唇角,颇有云淡风轻的味道。反倒是垂首立于一侧的左护法急了,轻声唤道:“公子?”
玄衣男子轻摆了下手,止住了蠢蠢欲动的左护法。
哐当——
一白斩鸡似的小伙子犹如流星破窗而入,直直摔在了玄衣男子的桌案上,将那桌给砸成两半,茶壶茶杯噼啪碎了一地。小伙子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嚎着,老半天拿不起来。
随侍几人蹭蹭齐齐拔出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左护法冷着脸扫了他们一眼,随侍们当即又将剑插回剑鞘,一个个垂首束手。而那小伙子只顾着哀嚎,全然不知自己已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玄衣男子端着手里仅剩的一杯茶,瞥了眼人群中那抹殷红,恰好对上那不曾掩饰的讥笑。抿了一口茶,低低呢喃:“爪子倒是利索。”
瞧着凤归利落的身手,玄衣男子暗道:这哪里是只小猫,分明是头豹子。此时不过敛起爪牙戏耍猎物,慵懒中透着一丝危险,愈加迷人。一旦餍足,露出利爪来,那才真真有意思。
“阿宁,你觉得他的武功与你相较,如何?”玄衣男子忽然问道。
左护法姓纪,名宁,字元任。外人只知他的字,并不晓得他的名,故而出门在外时,教主多喊他的名。纪宁听到教主之言后并未立即回话,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凤归,心下思量片刻,道:“这些人里武功最高不过二流之列,她的功夫远远超过这些人。不过,在属下看来,她的武功也不过如此,十招之内,属下定然能够拿下她。”
说到后来隐隐透出一股不屑,纪宁作为天神教唯二的护法,武功自然是教中数一数二的,除了教主和右护法,自认无人胜得过他。放眼整个江湖,那也是超一流的水准,单论武功,排在百名之内绰绰有余。因此,他并不认为区区一个奴儿能够与他相比。
玄衣男子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眸中意味深长,睨向凤归的眼神愈添了几分兴味。
一松手,仅剩的杯子也步了前尘。玄衣男子一脚踩在地上渐渐缓了哀嚎的小伙,向外掠去。
雅间内众人但听得一声咔擦,可怜小伙彻底晕死过去。左护法冷瞥了眼,权当不曾看到,目光紧随着自家教主。想来是终于准备去抱得美人归了。
在左护法眼里,那凤归就是个祸害,不过一面之缘,就得了教主青眼,不仅没追究她的冒犯之举,还令教主为她突然改了行程,可不是个媚主惑上的玩意嘛!
不管左护法如何看不惯凤归,玄衣男子倒是觉得他越来越顺眼,尤其是那锐利的小眼神,真叫人想狠狠欺负一番,磨一磨她的爪子。
玄衣男子并没有一开始就对凤归出手,反而是帮凤归将那些觊觎者给收拾了。不同于凤归因着身份限制而以避让为主,他出手招招凌厉,如是几番,再无能够站起来比拼的人了。
轻者躺在地上痛呼不断,重者已然昏迷。而作为这醉花楼的管事,秦老鸨见此情景却处变不惊,仿若早已预料到会如此一般。
“这位客官果然武艺高强,此番看来,今晚凤儿非您莫属了。”秦老鸨掩唇轻笑。
玄衣男子定定瞧着凤归,笑问秦老鸨:“秦妈妈,美人如斯,一晚怎够呢?您开个价,她,我要了。”
凤归怒目而视,剑尖直指玄衣男子,“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呢,你休要张狂!”
一剑刺向玄衣男子心口,剑招犹如行云流水,一招紧接着一招,招招逼向要害。红衣随之翻舞,青丝飞扬,脚踝处银铃声延绵不绝,时而平缓,时而湍急,宛若一曲高山流水。
“哦?阿凤这是不愿伺候我一人,想要一双玉臂千人枕吗?”玄衣男子每每恰好避开剑锋,嘴上不依不饶,“阿凤想要,可我偏不许。”
指尖擦过凤归唇畔,“这朱唇,只有我能亲。”
手掌揩过凤归腰肢,“这柳腰,只有我能抱。”
一把横抱起凤归,出指如风,点了她穴道,对上她几欲吃人的目光,不急不慌地宣示,“这美人,只有我能碰。”
凤归这会,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瞪着他,双目欲喷出火来,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
见她这表情,玄衣男子笑得更欢了,差点没把凤归气吐血。
“秦妈妈,可想好要多少银子?”
秦老鸨脸上神情一僵,见玄衣男子看过来又立即谄笑着,微微蹙眉,状似无奈地道:“这……恐怕于理不合。凤儿可是我们的花魁……”
玄衣男子眸色一冷,“既然还没想好,那便等想好了再来五灵山找本座要吧。”
说完,玄衣男子抱着凤归飞身离去。
听到“五灵山”三字,秦老鸨的脸瞬间煞白,楼下原本哀嚎的人也顷刻间消了音,醉花楼中一片寂静,唯有楼外巡逻打更声一遍遍回响。
江湖中无人不知,五灵山乃是天神教的地盘。凶名赫赫的天神教,又被人们背地里称为天魔教,盖因天神教中人行事狠辣,亦正亦邪。若是犯到天神教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更有传言,天魔教教主练就一套魔功,靠吸食童男元阳,功力大增,甚至可以长生不老。
虽然传言并不可靠,但这教主在众人眼中那也是个妖魔化了的人物。光是听得名号,心下便已是惴惴不安。何曾想,今日真见着了一回。
这种莫名自豪又惊恐惧怖的酸爽滋味,真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雅间里被教主遗忘的左护法,再次感慨了一下红颜祸水。教主本就随性肆意,再加上这么一个瞧着便不安分的宠儿,只怕教中又有得热闹了。
左护法对着随侍们做了个跟随的手势,运起轻功,往教主离去的方向追去。
楼中众人只见数道黑影从头顶掠过,又是一阵惊恐。
待天魔教众人走远后,秦老鸨敛起脸上故作的惊惶之色,板着张严肃脸,招来几个奴才,吩咐人处理善后之事。自个儿去了后院厢房。
厢房内,一青衣男子背对着房门站着,听到动静,出声询问:“事情办妥了?”
“回主子,办妥了。”秦老鸨躬身答道,眼睛始终盯着地面。
这厢计划是妥当了,而那厢左护法等人却没这么顺利。他们追寻着教主留下的记号,一路追赶。大半夜的,一边避开巡逻官兵,一边要赶路,别提多糟心了。
此时此刻,天神教教主风衍正抱着她的“风景”,漫步在星空下。
夜风徐徐吹拂,衣袂飘飘。天幕宛如一块巨大的墨蓝琉璃宝石,其上嵌入一颗颗夜明珠,散发着荧荧光芒。今晚乃是四月底,朔月之夜,不见明月。
山间萤火漫舞,虫鸣蛙叫此起彼伏。林中毒蛇虎狼亦不知潜伏于何处,夜间行路,实非明智之举。此处距离五灵山还有两天的脚程,因而风衍并不急着赶路。
寻了块空地,风衍拾了点枯枝,升起篝火。凤归背靠着一棵参天古木,席地而坐,双手环胸,微侧首,眯眼小憩。青丝披散于肩,额前几缕发丝调皮地随风摆动,时不时触碰到她浓密的长睫毛。红杉轻薄,堪堪遮住身子,白皙的长腿暴露在外,足未着履,粘上了点点草屑。手腕上,脚踝间,银铃终于停歇。这幅美人休憩图,洋溢着静谧祥和之气,但愿此生唯留此刻。
风衍捡了根树枝往篝火里一扔。火焰被拍了下去,又立即往上蹿了蹿,燃烧得噼啪作响,偶有几点火星子跳出来,啪嗒一声,爆裂后化为灰烬。
“阿凤,你饿不饿?”风衍柔声询问,“我这里还有几块糕点,你要不要吃点垫垫肚子?”
凤归一动不动,仿若熟睡。
“别装睡了,过来吃点。折腾了大半夜的,哪会不饿?”
“凤归。”风衍蹙了蹙眉,些微加重了语气。
睫毛微微一颤,凤归依然不理会。
风衍往她那里走了两步,停在她面前,俯下身,仔细瞅了她的面容良久,戏谑道:“阿凤这幅任君采撷的模样,是想让本座来吻醒你吗?”
说话间,一股热气喷在脸颊上,睫毛一直微微颤动。待将吻上时,凤归倏地陡然睁开双眼,一掌往对方心口拍去。
风衍立时擒住她的手腕,扣于头顶树干,单腿压住她欲踹过来的双脚,双目对上她锐利而又野性难驯的眸子,不怒反笑。俯身附在他耳边,暧昧道:“阿凤如此热情,勾得本座真想在这儿就把你办了。”
“登徒子!”凤归咬牙切齿,低声咒骂。
风衍火上添油,道:“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来一场火辣辣的运动,未尝不是一件趣事。”
咬了她耳垂这一下,可彻底把凤归惹毛了。
拼尽气力用脑门往风衍头上一撞,趁着他退后松懈的刹那,单手撑地,扫腿。
一击不中,后空翻飞跃上树干,如履平地般几步走上树冠,在距地面丈余的枝丫处坐下。摇了摇手中的银镯子,清脆的铃声叮当作响。
“凤归才疏学浅,但也听闻风教主的大名。”凤归睨着下方那人,敛了怒容,故作疑惑道,“人道风教主风流而不下流,不知阁下为何要冒充教主大人,肆意抹黑教主威名?”
“被冒充”的教主大人仰头望着他的小猎豹,无奈笑称:“美景醉人心,阿凤的美貌便是圣人也抵挡不住。”
“至于我是不是教主,这并无干系吧。按规矩,我赢了你,你便是要伺候我的。而我花重金赎了你的身,你这辈子便就是我的人。若真分辩起来,我还算是你的恩人,免你沦落风尘。阿凤现在这是想要赖账,还是准备恩将仇报?”风衍一本正经地道。
此言凤归无可辩驳,就算没有风衍,也会有别人。秦妈妈不会由着他闹,即便躲过了今夜,也躲不过往后。可这个所谓恩人,长得人模人样,嘴里却吐不出象牙,叫人恼恨之极。
冷哼一声,凤归索性不搭理。
风衍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地耳朵一动,敛了笑意,一脸严肃。
草丛中隐隐传来一阵沙沙声,由远及近。
树上之人,侧卧树杈小树上之人,侧卧树杈小憩,嘴角闪过一丝若隐若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