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看他一眼两眼三眼,看他百眼千眼
离开皇宫,离开京安城,柳霜陪着燕灵芸在半年里走遍了靖国的山山水水。在北地看过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两人在雪中饮着凉刀酒,不知不觉就白了头;在东海见过那海天一色潮起潮落,两人赤脚站在海中,泛白的潮水冲刷着脚踝也冲刷走过去;在西边眺望那万里黄沙海市蜃楼,山丘上两人紧紧相拥,只此一刻也是永久。
燕灵芸曾问起柳霜是不是十分憎恨宣成皇帝,没曾想柳霜笑着答说不恨。他说这人间千千万万人,各人有各人的苦,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若是一心只怀恨意,岂不是辜负了人间走这一遭,辜负这山川美景,旷世温柔。
一路走来,燕灵芸的身体每况愈下。原来是当初在皇宫里受的伤一直没有痊愈,再加上当时服下过量的至人昏迷的药物更是使她的病情恶化。刚离开京安城那段时间里还与常人并无两样,只不过总是感觉疲惫不堪日日贪睡。柳霜以为是受了惊吓也没多做理会。不曾想后来身子骨就渐渐软了下来,时常连走路都犯难。柳霜请了一位医术高明的郎中来,那郎中诊过脉后把柳霜叫到一旁,说已是时日不多,加上药物调理最多也只有两年光景。柳霜不死心,又陆续带燕灵芸拜访了多位名医,结果依然。
自己的身体愈发虚弱,加上每次看完病后医师的一脸无奈,燕灵芸也就猜到了八九不离十。看着身旁满心焦急依旧四处打探各地名医的柳霜,燕灵芸满是心疼。她对柳霜说:“不要再找郎中了,没用的。”柳霜安慰她说:“放心,总有人治得好的,我一定能找到。”燕灵芸摇摇头说:“我的身体我知道,怕是没多少日子了。最后的日子你就静静陪在我身边好吗,我想多看看你。”柳霜掩面更咽,说不出话来。燕灵芸把柳霜搂到怀中,笑着说:“还是当过将军的人呢,怎么说哭就哭,让你那些个以前的弟兄们知道了不得笑话死你呀。”边说边拍打着柳霜的肩膀,就像母亲安慰孩子一般。见柳霜渐渐平复了情绪她接着说道:“你说的嘛,世间各人有各人的苦,总不能只苦了别人吧。你我生来就比那寻常百姓要好上一些,总不能天底下的好事全都给霸占了呀。”柳霜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别的我都可以不要,唯一想要的就是陪在你身边,老天为何就如此残忍呢!”燕灵芸握着柳霜的手俏皮的说:“那日在北地大雪中,我们已经白头过了呀。再说了,书上不是说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就是将军迟暮,美人白头嘛。老天也大概是怜惜我们吧,你曾做过将军,我呢又是美人,等咱们老了先不说你会不会嫌弃我,我是肯定会嫌弃你的。”柳霜的心情也慢慢变好,他捏着燕灵芸的脸蛋说道:“不用等老,现在我就嫌弃你了,你个丑八怪。”燕灵芸撅起嘴巴假装生气:“哼,你嫌弃我,那你走吧。辜负了本姑娘的大好年华,你个负心郎。”柳霜哈哈一笑:“刚才嫌弃,这会突然又不嫌弃啦,爱的紧呢。”燕灵芸挥手打了柳霜一下,笑骂道:“肉麻,才不要你爱呢,你个善变的男人。”本来令人难过的氛围在燕灵芸的言语中渐渐轻松了起来。
燕灵芸与柳霜约定好了不再寻医,二人回京安城娘家小住了几日。之后寻得一依山傍水之地,柳霜就地取材搭了一间小木屋,就此住下。看过山川河流无数风景,最后的日子燕灵芸只想要柳霜陪在身边,安静的走完。
当初那郎中说大约还有两年光景,可还不到半年的时间,燕灵芸已经无法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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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天气好的时候被柳霜抱到外边晒晒太阳。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在柳霜怀里,他怕她心里难过,一直讲故事给她听,讲小时候父亲每日揪着自己衣领去学堂,父亲前脚走自己后脚就溜;讲儿时与宣城皇帝下棋自己总是输,输了就打架找回场子;讲战场上那些替自己挡过刀的兄弟,有的尸体最后都没有埋进土里;讲原来手下有个冯凌晨为人直爽却是个妻管严,每次喝酒他都不掏钱;讲……
柳霜一直在说,像是要把今后的话全都说完。燕灵芸就安静的听着,其实他说什么不重要,只要能看着他,就好。看他一眼两眼三眼,看他百眼千眼万眼,妄想把余生看不到的光阴全部补上。屋里的人在讲屋外的故事,屋外鲜花盛放,溪水潺潺。
这天夜里燕灵芸从梦里醒来,透过窗子看见柳霜还在火堆旁给自己煎药。被烟熏到黑乎乎的额头中间紧锁着双眉,即使是在黑夜,借着火光依然能看到他满脸的悲伤。是啊,他不是不难过,只是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才敢难过。燕灵芸忍不住抽泣起来,她不是为自己落泪,而是为眼前那个佝偻的身影落泪。
听到动静柳霜起身进屋,燕灵芸忙擦干眼角的泪水。柳霜蹲在床头轻声问:“怎么醒了?是哪里不舒服吗?”燕灵芸伸手揉了揉柳霜的眉间,似乎想要抚平他的忧伤。“我想看星星。”燕灵芸说道。柳霜答应一声,给她披上厚厚的衣服抱她走到屋外。天上皓月当空星河璀璨,身旁不时传来木柴在火中崩裂的声响。依偎在柳霜的怀中,燕灵芸多想时间在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
她想起那年春节过后自己回娘家探望父母,因父母年事已高又是许久不见,硬是留自己在京安城中住了好久。寒冬过后天气渐暖,她收到他夹着鲜花的来信。信上寥寥数字只有一句: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一句九字,无一字想念却又全是想念,无一情字却满是深情。连燕灵芸的父亲,当朝文学泰斗燕润玉知道后都不禁感叹:“只此一句,聊胜人间情话无数。”
这个温柔的男人,连思念都是这般温柔,自己若是能一直在他身边该有多好!
燕灵芸叹息一声说道:“可惜了,没给你生个儿子或者女儿,要不然以后也能替我陪陪你。”柳霜笑着摇摇头说:“没关系的,有你已经足够了。”燕灵芸淡淡说:“我死后你不要难过,就把我埋在这里就好。这里有你的味道,风景也好。有人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原先是不信的,现在我有些信了。所以当你想起我的时候就看天上的星星吧,其中有一颗就是我。”听到这里,柳霜的眼泪已是从眼角流出。燕灵芸微笑着接着说:“等我走后,你就要再寻个喜爱的女子陪着你。你性子太直,没人在你身边我不放心。况且以后你的路还有很长,你自己一人太孤单了。我怕你总一个人难过。”笑着笑着,燕灵芸眼里就涌出了泪水。柳霜抬起胳膊悄悄用袖子抹去眼泪,又伸手擦去燕灵芸脸庞上的泪水,他说:“每个人的爱都是有限的,日后我怕是再难爱上旁人了。不过你放心,我们有那么多的回忆,我不孤单的。想你的时侯我就在星星下面再讲故事给你听。”听到他的话,燕灵芸的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出来,她说:“我死了倒是一走了之,却是苦了你。刚才我做梦梦到我死后你一直坐在我的坟墓旁边流泪,我听到你哭着喊说好想我。我好怕,我好怕你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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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怕你一直想我,我好怕……”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燕灵芸从来没有因为要死而害怕,她害怕是自己死后眼前这个男人会为自己日日难过。柳霜紧紧抱她在怀中,轻轻的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慰说:“不怕不怕,不会的,放心吧。”柳霜轻轻吻上燕灵芸的额头,抱着她摇啊摇,摇啊摇……
那夜燕灵芸似乎是回光返照,一改前些日子的萎靡不振,与柳霜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一夜的时间,两个人说着话,笑着哭,哭着笑。
之后燕灵芸就陷入昏迷当中,偶尔清醒过来也只是看着柳霜不说话。除了煎药和煮些粥给燕灵芸吃,剩下的时间柳霜都蹲坐在床头,拉着她的手,生怕她醒来看不到自己。
惊蛰过后第四天,二月初七,燕灵芸在柳霜怀里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那天柳霜抱着她的尸体从日落坐到日出,破晓后便开始有条不紊的张罗着燕灵芸的后事。除了亲人外也有一些好友听闻消息后前来,众人在柳霜脸上谁也没有看到过分的悲痛,他只是一件事一件事的做着,也不哭也不笑,该是想让妻子走的安心一些。
宣成皇帝原本也打算要来,后转念想想自己也算是罪魁祸首,实在是没脸见柳霜,于是差人送些东西过来。那帮差役刚从官道上下来就被得知消息的柳霜堵在路口。柳霜沉着脸和他们说:“告诉慕容丹,叫他滚蛋。”说完就连人带东西一并赶走。差役们哪里见过这场面,居然有人敢直呼皇帝姓名还叫皇帝滚蛋,吓得连忙逃走生怕召来杀生之祸。回去后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经过说给了宣成皇帝。宣成皇帝表面怒不可遏,心中却是暗自欢喜。自登基后慕容丹这个名字就再没有出现过,连自己都快要忘记了。柳霜既直呼自己名字,那说明二人虽已不是君臣,但也许还能是朋友。至于后面的那句滚蛋,宣成皇帝全当做没有听见,毕竟朋友是可以犯错的,犯了错哪有不被骂上几句的道理。
燕灵芸就埋在了离木屋不远的半山腰处,站在木屋前抬眼可见。下葬后众人各自安慰了柳霜一番后陆续离开,几位好友提出多住几日陪陪柳霜也被他借口木屋太小推脱掉。
日落西山夜幕低垂,众人走后柳霜看着空荡的木屋,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就嗡的一声断掉,心里像被马蹄踩踏一般疼痛。沿着山路往上,他又来到这座崭新的坟墓旁。握着坟上的泥土,泪水就再也控制不住喷涌而出。
旧土埋新人,这泥土下埋的是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爱人,这方寸土地,掩埋的是自己前半生所有的爱意所有的关怀啊。隔着泥土,从今往后再也听不到她温柔的呼唤,再也看不到她如暖阳的笑容。此刻说我爱你你还听得到吗?此刻说我想你你还听得到吗?偌大人间,从此再没有你,从此空空荡荡。这黑夜好黑,这孤独好冷,我再怎么才能抱住你?我再怎么才能亲吻你?
人间长,人生短,三尺黄土,我把眼泪流干。爱意长,夜阑珊,暮云春树,我把天涯望断。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霜悼念亡妻写下的诗词流传于世间后被广为传唱,词文如下:
春风暖,春雨寒,月落乌啼夜半。醉里挑灯回看,伊珊珊,泪难干。
雨蒙蒙,雾蒙蒙,山水不相逢。料得夜夜伤心处,孤灯冷,难入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