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阎婆惜锦帕留诗
且说自那朱仝四人退出密室,刘备问陈通做下大案是为义亦或为情,怎料陈通霍地跪倒在地,一时声泪俱下:
“乞求公明哥哥可怜则个,小弟死不打紧,家中确有一人、属实割舍不下,望哥哥护她周全,小弟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哥哥。”
刘备扶他起来,细问其故,这才晓得这起大案首尾缘由。
原来陈通本不叫做陈通,真名唤做陈广,因他枪棒功夫了得,骁勇有力,所以人都称他做小铁枪(诨名取自铁枪王彦章)。
原本是河北相州人士,因三拳两脚打死一个恶霸逃难苏州府,假名陈通,后来那小衙内蔡温看他手段了得,便强要在身边做个打行,给他一个苏州府虞侯的名目,两年后成了打行头领。
即便如此,陈广从未对蔡温感恩戴德,相反相处得越久,对他各种行径越是大为不耻。
蔡温与东京高衙内为友,平日欺男霸女,贻害黎庶无恶不作,数月前便与这“醉仙楼”东主“落地金蟾”谭靖勾搭上了。
谭靖是甚么人?郓城县出了名的一霸。两个臭味相投,凑到一起,能干些甚么好事?
初时陈广见这密室进出之人,还都只是些“醉仙楼”寻常歌妓,蔡谭二人狐朋狗友,后来愈发觉得不对,暗中查时,竟发觉密室中来的已尽是良家女子,再到后来,良家女子尚且不能满足,来的竟都换做成了——
童男童女。
刘备初听到他们诱拐良家女处便已气得怒发冲冠,待知道后来残害童男女,更是恨得睚眦欲裂。
他此时方才想通,为什么知县老爷不敢声张,明明是需要公审的杀人大案,非要教他在这里秘密审问。
他此时方才想通,为什么这阁楼唤做采莲轩,莲者,出淤泥而不染,莲子者,怜子也,然他们的怜子,却是天大的亵渎,这座阁楼,这间密室,从一开始就是给他们做这些伤天害理的腌臜勾当准备的。
他此时方才想通,那梁上七只挂钩,到底是作何用处,那定是他们消遣时以绳索捆绑女子孩童所用。
饶是皇叔见惯了大风大浪,见惯了川喋血,人相食,此时亦不由得咬碎钢牙,须发戟张。
而这,亦是小铁枪陈广知道真相时的第一反应,陈广一时气血上涌,便决计要铲除两个败类。
可这话说的容易,做时却难。
陈广虽是打行头领不假,然蔡衙内每日进出前呼后拥,少有机会动手却也是真,自己被捉不打甚么紧,杀贼事败可就功亏一篑了。
于是小铁枪陈广强忍着怒意,又盯了几日,方才寻得机会。
原来蔡衙内等人每每在采薇轩消遣,密室门外必是守备森严,然总有两名衙内家小厮负责运送女子孩童,可以出入密室。
一天夜里,他事先探得当日值班小厮是谁,接着趁他净手,将其打晕缚了,取了他的腰牌,这才混进了密室。
将那两个贼人和另外两名贵客悉数杀死,接着门外打行们听到声响一股脑冲进了采薇轩,那提举邹衍,便勒令一众打行将他团团围住,陈广便是有通天的本领,再想走脱,已然不及。
至于说陈广唯一割舍不下之人,便是家中仅仅垂髫之年的独女,唤做钏儿。
“这陈广兄弟便是在我大汉,也决是个天下难寻的义士。”
刘备听他叙述事情过往,不由大为感动,当即决心帮他。
刘备拉着陈广双手,在他耳边轻声叮嘱:
“只须如此如此。”
接着,刘备便使宝刀斩断了陈广铁链,这才有了之前一幕。
眼见赵隘邹衍被刘备陈广轻易制住,朱仝雷横皆不敢轻举妄动。
一者是因为被制住的两人一个是公厅上的县尉,一个是苏州奉应局的提举,随便一个官职、都比他俩个都头大。他二人是真怕伤了那两位的性命。
二者是因为朱仝雷横各怀私心:
雷横早知宋江和梁山头领晁盖有私,更知那晁盖取了生辰纲可谓资籍豪富,这其中又全仗宋江偷偷报信才教他走脱,给这位宋押司留点余地,便是给自己未来多留了条后路。
朱仝则是和宋江关系莫逆,更兼他自幼尊崇关羽,向来以义气为重,此时也是有意要通融则个。
且说刘备,威逼之下,先教那朱仝捆住了雷横,又逼着邹衍捆了朱仝,最后亲自将邹衍赵隘悉数捆了,陈广怕他几个喊叫,更解下绑带将他几个口都堵了。
刘备这才还刀入鞘,深施一礼,口称恕罪。
两个小心离了密室,下了采薇轩,直出武陵园,有刘备引着,一众做公的只道他自有安排,并不敢无端造次。
到那醉仙楼外,见到马厩里两匹好马,便骑了扬长而去,一路没个遮拦。一直到街西铁匠铺门前,两个方才勒马,陈广便翻身下来,普通跪倒:
“哥哥为救小弟,无端吃这官司,留在郓城必定性命不保,不如与小弟父女同去相州避难?未审哥哥意下如何?。
刘备连忙将他扶起:
“只须回趟家中,便与兄弟同去。”
陈广道:“如此小弟先取了小女,再回来寻找哥哥?”
刘备摇头:“那时怕再难走脱了,兄弟取了令千金且先出城,我两个于城北牛家庄外会合。”
陈广唱了个喏,两个就铁匠铺门前分手,刘备自去铁匠铺取了一对汉剑,背在身上,接着马不停蹄,向着小楼家中归去。
及他归在家中,已是金乌西坠,婆惜早早准备了菜饭,专等刘备回来。
可刘备此时哪有吃饭的心思?来在楼上,顾不得婆惜母女两个热情,取来纸笔,刷刷点点,写下两纸文书,都画了押,交到婆惜手里。
婆惜接过文书,起先是一愣,接着面上笑容凝住,须臾间泪眼朦胧,她笑道:
“三郎如何开得这等玩笑?莫非是婆惜菜蔬不合胃口?婆惜给三郎倒了重做便是。”
婆惜说罢此话,便欲转身收拾桌上饭菜,刘备也不拦她,只是道:
“休得枉费心机,我只恨你不忠,非为其他。你且领了这纸休书,我俩便再无瓜葛,你自去寻你的小白脸便是,以后莫来相扰。
至于这楼中吃穿用度,也都施舍与你,免得你四处说我宋江吝啬。”
婆惜听罢他此话,一时呆住不动,泪水扑簌着落下,既往尖酸伶俐的小嘴此时宛如肚里塞满饺子的浆壶,一句话也倒不出。
一旁阎婆怎不心疼?一时也乱了分寸,揪住刘备衣袖哭道:
“押司前日才说不计较此事,我女儿也都改了,你可是亲眼所见,今番却把些冷言冷语剜我女儿的心尖子?你便是山东有名的‘及时雨’,也不该恁地欺人。”
刘备不愿看她,只是道:
“你权当是我宋公明负了婆惜,又待如何?快与我画了押,休再烦我。”
阎婆惜默不作声,思量许久,就桌上画了押。
“女儿,不可啊。”
阎婆抱住了女儿,忍不住号啕。阎婆惜只是发呆,倒不似先前泪流满面。
“三郎且最后等我片刻。”
婆惜说罢,也不待刘备答言,便挣脱开母亲,转身去了桌旁,不知写些个什么。
刘备看了多时,心中早已不忍,转身欲走,忽觉手腕上一紧,回头看去,正是婆惜。
小妇人呆呆得看他,并不言语。
直到刘备忽觉手中多了一物,低头看时,却是一方樱草色的鸳鸯罗帕。
他再不敢跟婆惜纠缠,一把挣脱开她,仓惶下楼,飞身上马……
而此时婆惜的双眼早教朦胧蒙上了一层迷雾,修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冰霜,看着迷雾中的三郎渐行渐远,像离船的岸,慢慢消失在自家的视野之中。她想要抓住些甚么,可终究是徒劳了。
刘备策马疾驰间,身后熟悉的琵琶声追至耳边,教他怎不怆然?
低头看那帕上,绯红色的墨迹、织就一阙小词正随风颤抖,上面明明写满了鸳鸯小字,却好似那个熟悉的声音吟唱起来:
《浣溪沙·凭栏雁字去还归》
谁数登楼月几回,剪灯哪管夜相催。和歌调笑出罗帷。
妆镜小吟红蜡泪,朱唇遥想玉交杯。凭栏雁字去还归。
欲知刘备前程几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