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上地下(2)
青池试图挤出一个笑脸,证明自己还能蹦。
“其实……这伤口不重……”
“哦?”银夕秀眉一挑,“那么说说看,严重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青池很知趣地不敢再说。她本就不太擅长言辞,银夕若要深究,可不会被人轻易糊弄。
她叹了口气。如果此时拦路的是银宵琅皓,她尚敢暴力突围。但是对于银夕……她扭头,试图向雪猎求救。
巨大的白狼端正地蹲下,甩了甩尾巴,显然也认同养伤的重要性。
完蛋,前魔王不仅残暴,肯定也从不工作。逃避劳动可耻!青池怒而转移泄愤对象。然而不等她反应过来,立刻有两排仆从鱼贯上前,麻利地将她按住拖上担架,快而稳地抬进了银夕隔壁的厢房。
沿路抬近院门时,刚好路过反复擦拭炮筒的凌珑……青池感觉,凌珑对她这个病患的目光,和以往的漠然无视稍有些区别。但这区别并不是因为怜悯,而是一种“真皮实,适合作为实验对象”的感叹。
青池立刻两眼一闭,装作人事不省。
回过神来,她已经被安置在一张洁净的软塌上。整个厢房布置得整洁别致,虽然不同于银夕那间清贵考究,却更加适合休养。当然,任何能住人的房间都比她的扫帚棚强。
青池见多了银夕任性的一面,但反过来想,“任性”何尝不是银夕想要她见到的一面?倘若银夕真有心要办一件事情,也能无比妥帖。这室内的布置陈列虽不多,足够日常起居。更不用说窗明几净,桌案无尘,显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
——她总是幸运地赶上这些优待,包括三长老和雪猎没来由的期待。但是她又为银夕和他们做过什么呢?在烛府她质问零的先知和后至,可是真轮到自己,她又能做些什么?
见青池暂时放弃挣扎,俏丽的少女屏退左右,移步坐在她塌前,轻柔地撩开额发,试了试体温。
“小青姐姐,你只管好好养伤。”仿佛明白她有什么隐衷,银夕没有追问她受伤的理由,更担忧她的身体。虽然行事任性乖张,但关键的分寸银夕一向拿捏得很好。“至于课程,我会让黎琊记好笔记的。”
“可是……我今天还有兼职。”青池虚弱地挣扎。
“我知道,”银夕施施然起身,拉上窗幔收拢光线,又倒了一杯清水。“你放心,这都是小事,我会安排好。哟,你的狗狗已经在门口守好了,真懂事。”
*
此时锦正在纪古塔等待交班。因为上次的冲突,她有些怕见青池;但栗的情况每况愈下,除了青池她也无法与人谈论。却没想到时间到了,向来守时的青池仍未出现。
“您是管事吗?”一个清脆的声音首次造访了纪古塔的后院,虽是敬语却毫无敬意。“学工青池今日有所不便,她的工作,暂由我方代领了。”
白衣的贵女身后跟着一众仆从,话语说出口,便没有留下任何转圜余地。
“这怎么可能?”路过的锦下意识地出声,按照她的了解,除非青池腿断了,否则不可能旷工。
“看来……你是认识小青姐姐的。”银夕终于将高傲的目光转向锦。她脸上依然挂着端丽的微笑,眼中却并无笑意。“如果有什么异议,你今日的工作也可以由我方代任。”言罢,她不等锦作出回复,与管事轻一颔首,飘然而去。
锦在原地,暗自捏紧了拳。
*
青池躺在床榻上。垂下的帐幔过滤了轻柔的光线。
身体一旦安稳,许多思绪便止不住地翻涌起来,完全打搅了睡意。
幽暗棋室中枯槁的公子,祭坛前千年前忍泪挥别的丽人,还有被她一口回绝的世尊。
现在她心里生出百感交集的懊悔。“敢和他说气话,我真是不要命了。”
“是哦,”零的声音从顶上传来。他倒吊在房梁上,蝙蝠似的晃动。“连我都佩服了,像你这样胆敢和他对着干的,恐怕从来没——哦不,还是另一个‘你’。”
青池感到左肩的旧伤一跳一跳地痛着,那是式微的黑剑留下的印记。没错,在她记事之前,定然也作了一次大死,而且求仁得仁,被式微所击杀。
“可我那时不过是个孩童,又能做什么呢?”旋即她想起薇澜记忆中雌雄莫辨的少年来。室内光线昏暗,再无他人。她终于松了口气,挖出这个深埋的疑惑。
“零,你知道吗,我在天木里看到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家伙。”
“单单是长得像吗?”零翻了个跟头,从房梁上跳下。脚踝上寥寥无几的铃铛发出一阵细响。
“……确实不止。”青池艰难地承认,这是一种无法否认的直觉。“它也无法内转灵息。或许在魂质的构成上,我们几乎是相同的。但又完全不同——不是说它比我强大,而是……而是……”
“嘘。”零笑着用打断她。“这不是你能用言语描述的。”
一阵风拂过零的侧影。少年背光的轮廓隐没在影子里,令他显得远近莫测。那个神秘少年给她的感觉也很遥远,比零更遥远。
青池感觉语言短暂地离开了她。当她再次开口,又觉得声音带回了更加沉重的东西。
“零,”她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死亡……究竟是什么呢?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而我,将要向哪里去呢?”
随着她发问,昏暗的室内仿佛降下一层细纱,一些事物变得清晰光亮,另一边则晦暗阴冷。仿佛有一道前所未有的虚线贯通了眼前的世界,划分出生与死的两界。只有在跨过零的时候,这道线颤巍巍地闪烁着,仿佛在踟躇,不知该将这个鞘公归为哪一边。
“我不能在人世回答这个问题。而且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随着他开口,幻相瞬间消散了。“但你问出了这个问题,比答案更重要。”
少年带着罕有的耐心,像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若见证爱,也会见证死,反之亦然。”
青池听着,双眼止不住地涌出泪水。她明白地下的阴冷幽暗,但她不敢想象那扇“门”的背后是什么。终有一天她会失去仅剩的所有,回归泥土。这个念头仿佛某种狡猾的毒素,潜伏在一切喜怒哀乐的日常里。这种毒素无法驱除,只能稍稍忘记,以换取暂时的快乐。然而每一段快乐的背后,都笼罩着它的阴影。
“零,我害怕。”她从被子下伸出手,拽住少年的袖子。在这少年面前她从来没有保留。“我什么时候会死呢,你一定知道吧?”
零俯身看着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出言讽刺。奇怪的是他的言语越危险,人却越显得温柔。“害怕也没有关系。对死亡的恐惧构成了生命的一部分。知晓大限,使得人有别于兽类。但这也是人类必须背负的诅咒——要么试图阻止它,比如修炼登仙;要么就在平凡的生活中超越它。你看你周围的朋友们,他们早就接受了这一点,不论是用哪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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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