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邰州军报,加急面圣。”◎
出发当日,尹崇月极好的心情在看到自己的仪仗后急转直下。
“这不是逾制吗?”她趁着还没上车辇前赶忙问萧恪,“我这眼看都有皇后仪仗的派头了!”
萧恪却不紧不慢答道:“慌什么,我吩咐的,谁敢说去。”
“你昏头啦!”尹崇月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像在自己寝殿里那样殴打皇帝,只能压低声音骂出来。
“这么大的祭祀,本来就是皇上和皇后去的,要是给你弄得太小家子气,我面子上多难看。”萧恪笑着说道,“这事儿我问过礼部和大鸿胪寺,没有问题的,放心。”
饶是他这样说,尹崇月也还是十分忐忑,然而箭在弦上,她也只能朝前走了。
不过还好,祭祀顺利,一路秋景也分外迷人,帝京处于天下正中,四季分明,秋色最浓时天方有微凉却无寒意,很是秋高气爽。尹崇月自伤大好后也没机会走动,在往行宫的路上,萧恪特意在其中一段路免了车辇,与尹崇月二人一道漫步在郊野金色的田地之间,湛蓝冰天上只有微云点点,菽粟麦三种作物都已透出欣喜的颜色垂下头来。
“皇上从前这样出来走过吗?”尹崇月最爱这种悠然自由的感觉,仿佛自入宫以来所有的疲惫与紧张都一扫而空。
望着她舒展的神情,萧恪也颇为放松道:“从来没有过。”
尹崇月略有心疼,于是轻声道:“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带你去更北的秋野里看看,从中京府往北再走至戎州便是草原了,秋天的草原当真壮美。”
萧恪用力点头,二人相视一笑。
走了半日多,为赶上夜里能去到行宫,二人也不再回车辇上靠着,干脆一人一马,随着禁军的马队一路飞驰到崇山。
此处行宫巍峨辉煌,却比之帝京的宫院多了几分旖旎雅致,尹崇月和萧恪舒舒服服泡了温泉,一夜好眠,第二日一早尹崇月醒来时却见萧恪已经不知所踪,问了人才知道,原来早晨有奏折送至,于是萧恪召集了随行的大臣商议。
尹崇月不放心,梳妆后去了萧恪在行宫的书房璧德斋,薛平早按照萧恪吩咐给她留好自后堂偷听的好位置,尹崇月刚坐下便听到前面萧恪在说什么本年到了科举的时候,只是北方有几条河秋汛方至,应在官路沿岸设立些专供应考学子使用的车马驿,免去路费,给予襄助。
原来徐家就是靠私开学子逆旅收买士林人心,如今皇上也依样画葫芦,反正实惠都是到了读书人手里,这点小钱可比评判花销少多了。
尹崇月觉得萧恪办得极妥当,又听他问重臣今年巡盐御史的人选与其他琐事,便想自己其实也不大用像以前那样盯着萧恪盯得那么紧,他如今愈发有了明君风范,这些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可就在她要走前,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王尚书老人家居然也跟来了,前面的工作他都没怎么插嘴,此时讨论完忽然说有本要奏,萧恪准奏后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尹崇月听着大概意思就是盛世需要阴阳调和,就在她以为王尚书是要给萧恪弄什么奇怪的修仙养生法门时,却听他忽然抬高音调说着:“……贵妃之德不逊历代明后,当任之以抚天下。”
她愣住了。
怎么又让她当皇后啊!
之前这事儿就闹过一阵子,萧恪好不容易才弹压下去,后来又有人没完没了,但这次有卢雪隐急了,差点给那个提议的人当堂骂哭,此事才算无人再议,如今王尚书又跳出来……萧恪怕是烦都烦死。
可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萧恪的拖延与拒绝。
他只是很平静说了一句:“那明天各位爱卿都上一折,朕也听听大家的意见。”
尹崇月傻了。
她这个贵妃身份虽然高贵,但还算偶尔能来去自如,不用像皇后一样板着拘着,还得天天应付宫中事宜,可要是真当了皇后,还不得烦死!
绝对不行!
大臣走后,尹崇月立刻从后堂跑出来,撑着萧恪的书桌对他一顿狂喷,说他脑子坏掉了是不是用得太过,这种事怎么能让大臣上表,他们肯定同意啊!有了皇后才好望你身边再塞自家女孩,你难道要当着每个入宫的姑娘面再表演一次给我吓个半死的洞房花烛夜吗?
萧恪倒是很沉着道:“如今你功绩这样多,我若是不立你为后,外面非议更多,不如听听他们的看法,也算安抚一下。”
他的处置方式也对,尹崇月嘴上无话可说,内心想得却是如果方才卢雪隐在,他能引经据典喷得王尚书当场致仕。
哪怕有个裴雁棠呢……
可是他人还在邰州平乱,也不知如何了。
她一时安静下来,萧恪看着她这个样子,走出来安慰道:“本来想着后天就走,你要是觉得这里好,咱们就再……”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喊起此起彼伏的急报,惊得人心头一颤。
太监打开门后,戴甲军士径直而入,因是紧急军情,故而不必卸甲,径直走至萧恪面前,双手奉上一封军报,朗声道:“邰州军报,加急面圣。”
一听是紧急军情,萧恪和尹崇月都紧绷起来,他拿起军报,让军士先退下,门阖上后再拆开。
尹崇月习惯萧恪什么都不瞒着自己,也凑过去一起,谁知目光刚落在上面几个字,顿时便觉得天旋地转,天地都朝她一个人挤压过来。
军报上说邰州逆贼人数极少,但都是精锐,卢雪隐很快便清缴这些残部,谁料夜里驻军时遭遇细作刺客,已遇刺身亡,大军此时混乱,须立即再派将领。
卢雪隐……死了……
尹崇月觉得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她不顾萧恪,抢过奏报再看,只见上面清清楚楚这样写着,没有半点委婉和转圜余地。
萧恪也是震惊,他一个人愣愣站在原地好就,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心痛的目光看着尹崇月,将手缓缓放在她背上。
“这不可能!”
尹崇月将奏报几乎捏碎,声音哑哑的看着萧恪。
“我派人去核实!”萧恪赶忙扶住她,“你先别急!”
尹崇月想,我怎么会不着急呢?我喜欢的人可能真的就要从我的生命力消失了啊……
她从前直面过许多次死亡与不可预知的灾祸,却都没有这次一般绝望焦灼,不管萧恪说什么话她都听不进去,执意要亲自去邰州确认,萧恪见她的样子已是略有癫狂之意,怕她好不容易养好的伤口再次崩裂,于是要薛平给她按照平日治疗腰腹伤口的药再熬一副来吃,连哄带骗才让她喝下。
尹崇月喝过药后,终于在惶惑和悲痛当中得到一丝喘息,睡了过去,待她醒来,便又是如此往复,直到萧恪将她带回宫中,她听闻去确认情况的陈麓自邰州归来,便跟随去听,只见陈麓神情憔悴,最终还是确认了那个尹崇月最不希望听到的消息。
“卢副指挥使的确是遇刺身亡。”他声音很轻,不敢去看尹崇月的表情。
尹崇月听此消息如字字重击,敲打在她的身心之上。
萧恪大怒,这些逆贼负隅顽抗,还刺杀禁军指挥使,当真是无法无天,即便天下人要说他是严酷,他也必要严惩这些逆贼了。
尹崇月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个人飘忽着离开了。
陈麓看在眼中,极为悲伤,其实那天亲眼见过卢雪隐是怎么为将死尹贵妃急切不已的人,都大概知道了二人的关系,只是无人相互说明罢了。
尹崇月一个人去到宫中香观,这里有她熟悉的味道,能给她真正的安全感。
师父教过她人有时不能静下心来,那就务必要去自求心静,她此时除了这个办法什么也想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平时一腔智谋都毫无意义,此时想用法子救回心爱之人却是束手无策。
宫中的香观从前本就是为国师偶尔在此讲道所设,后尹崇月入宫,便常来此处拜祭师父,这些日子事情接踵而至,许久不来,期间缭绕的香气竟然有股陌生气息,尹崇月于三清造像前跪下,也不知跪了多久,只觉窗外天色由白至黑,室内也不知是谁点燃了灯烛。
但她都无察觉。
好像内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被那个消息一齐带走了,她对未来的希冀也只剩空荡荡的悲伤。
门开了。
是很轻的步子走到了她的身侧,一只手轻轻搭在肩膀上,悲伤中的尹崇月如梦方醒,缓缓转头,见到的是徐荧真如画的眉目。
“傻瓜。”她用两个字评价尹崇月,眉毛像似轻轻拧起,却又似蹙未蹙,也看不出是何表情,“你的聪明劲儿都哪去了呢?”
尹崇月不知怎么,见了徐荧真,一直干涸的眼中终于落下泪来,一哭便停不下来,伏倒在徐荧真的肩上。
徐荧真也不再骂她,只是默默让她倚靠,二人就这样待了不知多久。
“不要再哭了。”徐荧真说话声音总是很平,但是却有种毋庸置疑的味道,她整个人都像是有种高高在上的威严感,即便如此时刻,尹崇月听了这句话还是暂停抽泣,抬起头静静看她。
“我来找你,不是劝说安慰的。”徐荧真略显嫌弃地看了看肩上被眼泪濡湿的一大片,“是想问你,你真觉得卢雪隐死了?”
尹崇月眼泪又出来了,徐荧真这次是真的不给她喘息机会,扳住她肩膀用力一晃:“住口!”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后满是苦涩药味。
“这是你近几日吃得药熬剩的药渣。”徐荧真又拿出一个药方,“我去太医院说是问你状况,找人看了你的方子,这药里面有两味药却是方子上没有的。查过后才得知,这两种药并无大害,只是服用后可助人困倦深眠,你自己也懂一些药理,对一对方子和药渣便知道了。”
尹崇月脑海始终出于空白状态,被她这么一说,却有些茫然,看了看药渣,拿起对着药方分辨,果然有两味药是上面未写的。
她惊惧之意顿时溢于言表。
“为……为什么?”
“因为需要你浑浑噩噩,想不清此时的情形与处境,更不能分辨消息的真伪。”徐荧真淡淡道,“罢了,之前的事是我欠你多,我与你个性不和,以后也不想往来太深,索性一次报答个干净。这件事我替你派人去了邰州,剩下的事,让那人告诉你吧。”
说完徐荧真站起身,轻轻击掌三声,一个殿前司禁军打扮的军士走了进来。
尹崇月仿佛被三九天被冷水淋头,猛然起身。
他虽然深深低着头,但这个她抱过不知道多少次的身形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的。
尹崇月也不顾徐荧真还在,飞扑进那人怀中,哭出声来:“姓卢的!你不是死了吗!”
卢雪隐只静静抱着尹崇月,不知几时,徐荧真已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