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央
此时五更声起,都城宵禁已过,沈钺钧从卷堆里抬起头来,揉了揉太阳穴,熄了油灯后便离开了。他一夜未眠,身心都乏得厉害。
城南巫蛊案只不过是人为竖起的幌子,皇上限一月内抓捕到真凶——前朝镇南侯封傅斯宵,但那些全是放在台面上的话,其真实意图朝内不言而喻。
这事儿要办好了,加官晋爵是小场面,荣华富贵更是不在话下。真正让朝堂上下趋之若鹜的原因是不老秘术,所以若是办不好,惹怒了圣威,那时就不止于办事不力的下场了,诛九族也未可知。
官场之上各大势力盘根错节,他疲于交际,平日里又我行我素,树敌颇多,这苦差便是遭人算计揽上的。
若是大功告捷,政敌到时必站出来邀一个举荐之功,反之,若此事未成,踩他下去倒也是他们乐见其成的。
他暗骂了一声,“好一手如意算盘!”
接着放慢了步伐,心中腹诽起来:傅斯宵失踪的这数十年里,梁帝前前后后派出去多少影密卫明里暗里地追查,更遑论大翰谍网之广,这都找不着,我又上哪儿找他去?周潇疾这个酒囊饭袋,尽使些鬼蜮伎俩,拥兵自重算计忠良的缺德事儿没少干,他这回能放过我?小爷这沈字倒着写!
……
冤家路窄。
“沈大人,更深露重的,这是往何处去啊?”
沈钺钧乜了一眼,不耐烦道:“回府。”
周潇疾故作捧心状,“嚯!这是自意满楼才回?沈兄好兴致!”又撞了下沈钺钧的肘部,拉长声音啧啧一声,“近来城内人心惶惶,百姓白日里尚且还结伴出行,更别说晚上,沈兄倒是会挑时间,竟如此急不可耐,也不怕被巫术附体,榨干了阳气。”
见对方不理,他自讨没趣地干咳了几声,这才正经起来,说:“周某人奉陛下之命,亲自带兵巡查,沈大人——“他顿了一下,侧起头挑衅地看着沈钺钧:“彻夜未归,是否可疑呢?”
还不知道拜谁所赐,真是有够替你害躁的。他这么想着,嘴上倒也不留情:“周将军的脸皮,不知赛金陵城这宫墙如何?”
周潇疾闻言咧嘴一笑,方想怼上一番,一个“沈”字还未脱口,便听见不远处传有惨叫。
糟了!
二人对视一眼,确认过各自眼里同样的怀疑后火速朝那处赶去,左右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却连凶手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地上只躺着一具官员的尸体,死不瞑目、五官可怖,已辨认不出生前模样,明明适才遇害,却浑身溃烂,像是死去了数月之久。
沈钺钧拧眉,这死状……与何尚书和林大人一般无二……他欲俯下身看清死者面目,突然被周潇疾拉住,后者神情严肃,手上用了力,暗示他沉声勿动。
果然,只一霎时方圆之内就倾泄出强烈的杀气,他猛然抬头看向屋顶,那里俨然已多出来一个人影,逆着月色隐约可见来者一袭白衣,双手抱肩,气势夺人。
这种仰视的姿势令他二人心有不忿,可无奈于不敢轻举妄动。
屋顶那人沉思良久,饶有兴致地敲着剑柄,“我闻到了你的血,很特别。”他瞬时闪身而下,“像我的一位故人。”
好快!
沈钺钧吃了一惊,慌忙后仰躲开他这一掌,掌风擦肩削去他一缕头发,还未及站稳,对方已扔来几针利刃,周潇疾见状连挥剑格挡,那利刃落在地上一声脆响,断成了几汪清水,二人来不及诧然,立刻化防守为进攻,向他左右齐劈力而去。
他嗤笑一声,刹刻飞身而起,在空中一个旋身直往周潇疾右肩踢去,后者咬牙退后几步,喘息间已硬生生接了他一掌,飞出了二十余尺,沈钺钧想要去接,此时脊梁一凉,不料那人竟闪移至身后!他尚不及反应,只听见一句“当心!”,接着耳边嗡嗡作响,意识还在朦朦胧胧间就已经摔在了地上,仿佛肝脏俱裂,骨肉被震碎一般。
“游戏结束。”白衣男子终于拔出了那柄剑,一步步地走向沈钺钧,“该清算了。”
周潇疾匍匐着想去阻止,地上被拖出一条血色长线,他心里一迭声地吼,“不要!不要!”……眼见那柄寒剑将要刺入沈钺钧的心口……
哐!
长剑被打落,同时那颗袭来的琉璃珠也顷刻间碎成粉末。
沈钺钧费力地睁开眼睛,隐隐绰绰间看到一个熟悉的剪影,又闭了闭,心里想:嘶……幻觉罢。他又闭上了眼睛,耳朵却合不上,心里大骂:吵死了!死也不快活。
……
“你总算出现了,”白衣男子森森一笑,“琉袖。”
被叫做琉袖的老人双手负在身后,一脸和蔼,“琉袖有罪,让公子好找了。”
她闷声笑了两下,发出感概的叹息:“还怕你认不得我了,看来是我多虑。公子却和你阿姐一样,还是韶颜模样,百越的正统血脉,果真羡煞旁人。”
“她在哪?”
琉袖:“公子指的是谁?”
“你知道。”他握紧了拳头,一字一顿地说:“她、在、哪!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我可以带你去见她,”她侧过身子看向血泊中的沈钺钧,“你放过这孩子。”
“将死之人没有资格谈条件。”
“何榭,林渠,江松挺……下一个又是谁?”她直视那双蓝色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公子,当年的事,是我之过。怨不得侯爷,更怨不得他们。你若还肯顾念少时一声‘琉袖姐姐’,便莫要再伤及无辜之人。琉袖的命,给你也罢。”
他笑,缓缓吐字:“你们的命,我会自己取。一个也跑不了!”
“那么还请公子恕罪,琉袖恐怕不能告诉你她的下落。”
他的眼神极冷,牙关紧咬着,死死盯了琉袖片刻后,便转头再无动作,只出神望着远处一簇明灭的火光。
琉袖:“谢公子。”
说着手指轻划,一只晶蝶便款款现身,它在琉袖指尖停留一瞬后扑簌着翅膀朝南飞去。不消半刻,两个影士齐刷刷跪在她面前,“灵主!”。
他们眼角余光瞥见琉袖身旁一抹白色,纷纷抬起头,语气里有掩不住的惊讶和紧张,“……公、公子!”
“云起与侯府早已了无瓜葛,二位慎言。”
他此话一出,那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琉袖见状,对影士轻轻摇头,接着眼角向一脸迷惘的周潇疾那边一挑,吩咐道:“将他二人带回灵窖,好生看顾。”
纵有旧主在前,影士心中有千万种滋味,夜墓的规矩却不能忘,只能将服从命令放于第一位。
“……属下遵命。”
待他们走后,琉袖看向云起,神情略有些沉重,“公子请随我来。”
云起一言不发,跟着她来到鸣神山脚下,穿过一条狭长的黑暗甬道,又转了数个幽深回廊,猝然一束强光破冰而来,他未有防备,双目被刺得生疼。
“公子闭眼,待适应后再行睁开,”琉袖脚步未停,一边回头说道:“此处是番陵,自禁室坍塌后,这里便作为夜墓的中枢而存在,仍然由千阎军把守。说到千阎军……琉袖想向公子讨个人情,旧怨好清,还请公子这回不要动手。”
云起:“呵——,我不动手,并不代表他们领情。”
“公子大量,琉袖感激不尽……至于他们会不会动手,还请放宽心。”
她说完便不再开口,二人沿着索桥默然前行,一炷香后抵至城门,城楼上有重兵把守,云起扫了他们一眼,有几个年龄较大的千阎军首领略有惊慌。
此时琉袖轻抬起手,他们立刻停止了窃窃私语,吩咐手下打开城门。
她察觉到身后凌厉的目光,一边带路一边解释道:“侯爷去向不明,现如今番陵上下事务暂由我打点,此处军力自然也供我差遣。”
“去向不明?”
她放缓了脚步,思忖良久后屏退暗处影士,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公子勿怪,琉袖并非刻意隐瞒……其实,你阿姐至今未醒……当年她险些殒命,是侯爷拼了全力护全她的心脉。只是侯爷在那场大战中已是元气大伤,又奔波数日不眠不休,才及时赶到南门,将她从千军万马中捞了出来,我再见到她时,她已奄奄一息,就连逍遥道人都无能为力。”
“当年情急,我历历在目,尤其是侯爷,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狼狈无助……”她眼神悠悠地望向远处,摇着头“嗐”了一声,加快了些脚步,“琉袖失言,让公子笑话,那些过程不提也罢,叫人想起来白白伤心……侯爷勉强护住了你阿姐的心脉,在封魂入体时却已无力追获她的往生魂,三魂丢其一魂,其余魂魄便很快就会四散而去。”
“逍遥封缄了她的二魂七魄,将躯体供养在千年冰凌之中,这才留住了生命体征。侯爷自此一直苦寻你阿姐的那一魂,三年前,逍遥差人传了书信,信上大概是关于她转世的下落,侯爷得了消息,离开后便去向不明,派出去的影士们也都无功而返。”
云起心里此时五味杂陈,这些年来他一直为自己罪孽深重而自责,深陷于仇恨的泥沼,每一日都生不如死,自踏入城门伊始,他的手心便不停地冒汗,这里熟悉的建筑和刺骨寒气无一不令他恍若隔世,竟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感觉来,紧张到不知要以什么表情去见阿姐才好。
可她现在却说,阿姐醒不过来……醒不过来,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丢了往生魂……
他魂不守舍地跟在后面,浑然不觉走了多久,也听不清琉袖又说了什么。
“公子,到了。”
这一声打断了云起心中所想,他抬起头,看见焰灵姬静静地躺在冰床上,嗓子里像是咽了冰刃,一呼一吸间疼得厉害,心闷得几近跌倒。
……
“多久了?”
云起坐在床沿,将焰灵姬的手贴在脸颊上,任由心脏处源源不断传来冰寒,问话的双唇在开合间轻微打颤。
琉袖愣了一下,答话时有些战战兢兢:“亡国伊始……昏睡有十八年了。”
“……我会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