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
()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1896――1953),基本上延续了父亲后半生的落寞守成、碌碌无为。与在史书上留名的李鸿章、张佩纶的辉煌生涯形成强烈反差,他的名字,只因女儿、父亲、外祖父而世人所知。
张廷重因为父母老夫少妇的婚姻关系,七岁便失去父亲,(妹妹张茂渊五岁)母亲李菊耦守诗书世家的传统,这个年轻寡居的世家小姐立志:要把早亡的、有才的、未及施展抱负的丈夫的意志及早传给儿子,于是望子成龙,督促儿子背书,背不出就打、就罚跪。厚重成功的家庭背景成为张廷重一生稳妥的靠山,也成为他难以摆脱的巨大绳索,绑缚着他的生活、思想、婚姻、情感与事业,他走不出这道槛。
早在19o5年,中国已正式废除了科举制度,祖父辈、父辈的那条老路早已无法走通了,可是,强大的惯xìng使这个家庭的子嗣一下子刹不住车,于是,只好冲进了这个无法回头,没有前途的死胡同。
张廷重未能继承他父亲的仕途、经济,却把他那种名士风流挥得淋漓尽致,他尽得了父亲的风流,却未能拥有父亲的才情,更没有父亲的柔情。他的jīng神生活完全是清贵遗风,完全是那类典型的靠吃遗产为生的豪门子弟,挥霍的本事尽有,谋生的技能全无。在母亲李菊耦死后的不久,嚷着要和同父异母的哥哥分家,分家后无人约束、无人管教,不到两年的功夫piaojì、赌博、抽大烟就都学会了。并且渐渐走向到了歧途上――不论时rì怎样地拮据也好,他自管自地捧戏子、吸大烟、逛赌城、玩汽车,直至瞒着家人在外面养了姨nainai......
据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回忆:“在父亲挥霍了那么多年后的1935年,他们的父亲张廷重还有张佩纶的财产:上海虹口区8幢洋房,大批的古董,银行不知多少现款,所有这些都是李菊耦陪嫁带来的。”张子静还回忆道:“张廷重的同父异母的哥哥还是很公允的,属于李菊耦带来的陪嫁都给了张廷重。”(在李菊耦的病重时期,拜托过这位同父异母的二哥管理她的财产,照顾张廷重兄妹两人。)
张廷重的不得志,也许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吧???一个满肚子的诗书八股,然而长大后却派不上用场,四书五经换不来钟鸣鼎食,就只好在茶余饭后消消食罢了。张廷重身上虽然带有没落的贵族的陈腐味,但是出身洋务世家的他并非不懂新思想、新观念、新的价值观和生存方式。我想:“一个有如此严格的教育,有如此诗书的功底,有如此辉煌的父亲,外祖父,自己并非没有追求吧......我想会有的,会有的......”
在张爱玲的记忆里,父亲一辈子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地作结,沉默着走了没有一两丈远,又开始背另外一篇。听不出是古文、时文、还是奏折,但是似乎没有重复的。别人听着也觉得心酸,因为毫无用处。
作为讲究洋务最早的世家,张廷重也经受了西洋现代文明的熏陶,家里曾经给张廷重请过英文家庭教师,张廷重能处理英文文件、信函,能说英语,能用一个指头在打字机上打英文字母。并且曾在洋务的机能部门做管理英文文件的工作。(后因劣迹而遭辞退)
然而,就像他们那很多住在租界里的亲戚们一样,遭受辞退后的张廷重,也与他的亲戚们一样是在夹缝中偷生的人,总之是尴尬:有抱负不能实现的一群“贵族”。做生意外行,花花公子又亦能下着身份去做那说不定要输本的外行;不像做官一本万利,当时的政界与“列强”又有瓜葛,投敌的名声是败不起的,于是只有闲在家里做遗少是最适合的选择。(外祖父就背上了卖国的罪名)
时代的转折使他尴尬,自身的xìng格也使他尴尬。张廷重多的就是这些“毫无用处”的学问,这怎能不教他尴尬,不教他惆怅,不教他迷惘。在滔滔不绝地背诵着那些古文奏章的时候,仿佛重现了他的少年时代,重新了母亲慈爱而严肃的教诲,重现了曾经做过多年的科举取士的美梦......
张廷重的美梦从来就没有息熄过......不停地做着、做着......一吃完饭马上就站起来踱步,他一面大踱一面朗诵,老女佣称之为“走趟子”。(李鸿章在家、在军中也是这样毫无休止地“走趟子”)(我认为这是梦的境地,我有时也会进入这般梦的境地。)这种“走趟子”成了张爱玲家的一道风景,成了佣人们的一种敬畏,成了张廷重的“笼中兽”,他永远沿着铁槛儿圈子巡行,背书背得川流不息,不舍昼夜。
然而,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都成了泡影......而救他的,安慰他的,惟有鸦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