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神都雨

多年以后，百里琼站在通天宫前，准会想起顾震带她去乌衣巷外秦淮河上泛舟的那个桨声灯影的夜晚。当时，百里琼的名字还是顾琼，四品的建武将军府坐落于城东北的青溪附近，溪水清澈，河里的石头光滑、颜色各异，像极了此刻她所戴冠冕上十二道垂旒上的珠子。

她从不是求神问卜的人，也不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但她就是无法忘记当时那牛鼻子老道讳莫如深的语气和他那奇怪的卦卜，事到如今，她只能感慨一声命运悲凉。

她的卜辞是“夬：扬于王庭，孚号有厉；告自邑，不利即戎。利有攸往。”

丑奴儿的卜辞是“亨：小利有攸往。”

神都，古称“洛邑”、“洛阳”，凰梧元年，百里琼在朝中文武百官、京畿兵伍黎庶、天下属国藩王及南北沙门道观共十万余人的请愿下，灭景自立，改洛阳为神都，取“神州大地之都”意，并迁都于此，改国号为“周”。

神都是亚欧商道的东方起点，洛杭运河的中心枢纽，沟通南北，万国朝宗。据《大民会要》记载：“神都帑藏储粟，积年充实，淮海漕运，日夕流衍。南北府库及仓，庶事空缺，皆藉洛京。”

神都下起了雨，高大的立柱间回荡着万千水花绽开的声音：它们在窗棂上绽放、它们在屋檐上绽放、它们在宫外的青砖地面上绽放...听着急促的雨声，绷紧的神经也得到舒缓。

这样的雨夜很适合无边无际地遐想，百里琼放下手中的折子，揉了揉发酸的双眼。

几年前她依周礼大兴土木建了这座包罗万象、大气磅礴的“万象神宫”，神宫高三百六十六尺，东西南北广三百七十五尺。据成书于先代的《考工记》记载：“夏有世室，商有重屋，周有明堂。”于是万象神宫又被称为明堂。明堂有三层，下层法四时，各随方色；中层取法十二辰，上为圆盖，九龙捧之；上层法二十四气，亦为圆盖。

在万象神宫之顶铸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铁凤凰，高一丈，通体贴金，像是匠人把它永远定格在了展翅欲飞的时候。

明堂中间有一根十围的巨木作为主柱，上下通贯，刻以蟠龙绕柱，气势恢宏。整座宫殿都是用各种木料楔合而成，处处精雕细凿，下施铁渠，以环水为雍，因其圆形像璧，故为辟雍之象，象征王道教化圆满不绝，朝野上下更是直接冠以“通天”二字。

但“通天”的不光是画栋飞甍、直通云天的明堂，更是它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主人。

住在这样金碧辉映的殿堂里，百里琼也不由得感叹自己好似那只神宫顶部的金凤，被牢牢钉死在明堂屋顶；也有可能是那条蟠龙，作为国家的支柱无法挪动分毫。

宫外的雨越下越大，百里琼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秉持神器多年，她变得更像一位“中庸”的帝王，和她斗垮的那些敌人一样。她喜欢雨，因为占这个国家绝大多数的农民正过着一种靠天吃饭的日子；她又怕雨下得脱离自己的控制，过多的雨水是洪水泛滥的根源，反之则会导致赤地千里。

什么人才能掌控行云布雨的权柄？朝堂上还有谁需要敲打？新政什么时候推向全国？

空旷的大殿里，湿气裹挟着寒意悄悄升起，百里琼从那些纷繁复杂的想法中回过神来，想要一张毯子驱寒。

“琨玉”百里琼轻呼，声音像琮琤的流水，由于钟爱独处的闲适，所以女官们在没有她的呼唤下通常不会现身，也只有在琨玉前，百里琼才会露出一丝疲态。

风雨潇潇，无人应答。

百里琼猛的警觉起来，春山般的黛眉蹙起，她看向那扇紧闭的、需要六七人合力才能推开的楠木宫门，杀机毕现。

沉重的宫门轰然洞开，数百盏灯火齐灭，就像信手打开一扇破窗一样，狂风卷着暴雨灌进明堂洒落一地。空中惊雷闪耀，照亮不速之客的身影。在百里琼清澈的眸子里，雄健的人影从烛光中缓缓浮现，一袭黑袍，兜帽遮脸。

地上断为两截的门闩发出沉闷的响动，那是被靴子踏碎的声音，来者像座前行的山岳一般，每迈出一步都意味着一块质量上乘的金砖被跺成齑粉，终于，他停在了阶前，身后留下两排惨不忍睹的“沟壑”。

他抬头，气势也攀升到了顶峰，和阶上的百里琼隔空相望。

“你的胡须长了，阿奴。”她把头埋低，襦袖中的指节攥得发青。

“我来找你了，阿姊。”他摘下兜帽，眉宇锋利。

风烛暴闪，水面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