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回顾篇
以下所观的书写处处打动我,同我产生心间的鸣响,使我忘记航舱外的雷雨、小院里布下的刺杀、利剑突然间的消失,如同驻波久久不散,形成稳定的刻画,竟在不久后又引来翻江倒海的激荡。
我随同朱家天子征战多年,大的场面也经历过,早已能做到止抑内心波澜、临危时不泄声色。这其实部分为官宦人家所必修、部分因人情老练而表演,也会视真情流露为私密。念至文中所写,似闻“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的自原野之精致曼妙。一定程度上,著书《稗录月华》实为心程之录,可也一定程度保守我心间底线。不意今日入境竟触动如斯,这月空的抒情话句,真佐我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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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道理,我虽渴望得到她那边消息,不管那距离有多远,但温度只留在日记中默默体现,不会具有更大影响力。梦想不可能浇开现实,逝去的无力挽回。可原则上她属于那边仍活着的人,有召唤负责的价值,但过于遥远并与地线系统脱节。而其它通路似乎也堵塞了,唯有等待更新的信到来才能下一步举动,这也是一种太空原则——等待只能是休止符。
也或者信息与解题的答案就在我身边,只是我没有悟性去捉住它。因种种糟事搅得一地鸡毛,日记至上次记录以来,已经停更6个地球日,着实没有心情拿起笔和纸,不断出舱瞭望亦一无所获。就在一小时前我又悬坐于旋转臂的中央部位梯杆位置,前后左右上下头里的丧失方位、困惑无比,定睛目睹破舱,这才涌来物伤其类之情。四围魂魄萦绕着我的皆有故事,似把温度传染过来。我强忍鼻端发酸,耳旁始有声音喧哗——我是谁啊?我在哪里啊?将要去哪儿呢?我挣扎起身蹲踞着,掺杂加入,叩心相问后我再听,但无人做答、不愿做答、无法做答。时间被压缩成瞬息,过去、现在、将来(若还有)没有区别;空间也不复有,这里、那里、哪里(若有)都凝聚作一处;或许,我也早就死去。
我头重脚轻,这才重新有了记录冲动。这情境曾经在哪儿极为类似地崭露出头苗,但那时的记录里只起了个头,接下的却如同小猫从橱底挠出个线头,却掏出多颗缠绕做一处处的毛绒线团,带着惊扬起的尘絮滚作一处,毛附着絮又麻又乱而无法继续下去,搁置就没了下文。我掏出一份已共处九个月的月球地图,照图之标签处索骥式回想、思想,所有的回忆突然有了锚点,周围的魂全都聚拢过来,我像操碌在黄道周角的小吏,躬身以无声招呼:大家可都一起来看吧、谜团的答案全都摊平在一张可供展示的拱面上、像刺猬背上的小棘和鲜果。那个点被我找到了,三个月前,在月球的北向,曾有人那样认真记录过:
“嘭…咻——”的声音突然响起,我睁开眼,下意识间一把抓起放置身旁的月球服一跃而起。曾经的职业历练让肌肉快速做出穿衣的反射动作,但很快我发现房内并没有失压迹象——既无急促的气流奔泄音,也未出现生理上的不适。而躺在一边的岗位员只是翻转了下身,又沉沉睡去,看上去反而是被我的举动惊扰。我松口气也安静下来,此时紧接着又有两下同样震响由地面底传来,我稍作穿戴拎上头盔走出岩洞。
我站在出口外延出约5米的玻璃廊罩向周围张望查勘,并非月震也无陨石。在约莫80米远处的地陷洞口刚向天外射出物体,激起的尘土尚未落地,悬浮着待消散的轨迹。我于是知道是有能源团块被打包抛向了空中,大约正好有个绕月空间站经过罢了,顺带做一番补给。从构成玄关的那种既透明又色泽特殊的隔压蓬顶向外看去,天上繁星点点亘古不变,而正上方似有在偏移运行的反光物体。我拿廊架上放置的简单双目远望镜仔细地瞧看,这并不是9个月前我所登上的那座绕月站。
悻悻然,我在附近找了个小方凳,坐下干看着天空,一时没辨别出方位。不知道地球躲哪里去了、我是犹在清梦间么?越发迷失不已。朗星若冰粼般邃渺,我揉眼重做定位,才通过远处月坑不明显的影子判断是隔在山的背处了。我看了看地月表,又到晦月日,接下来将进入昼期。如果行进速度够快,或许我还能贴着月夜赶到天秤区。对我的抓捕至今仍在继续,看来警探并未找到真正的凶手而追踪不懈,真不知何时是个头。长时间的几番斗转星移,我已能不看天历就判断出所驻位置,似巡弋不休的孤鲸。
我那时恰像今而这般发愣,思绪再往前探又到另一处空间场景,那场景又连上另一处场景空间,空间之人(我)又如这般呆滞而互相探望着…一个信标在山脚旋转着闪出经纬值,经过如此长时间还保持能量充沛,确是够省电的,勾起记忆中的月球往事。所有周遭都像浸在油画中似的,看久了那颜料竟还有微淖之感。这里的夜色已不是用凉如水能作形容——既无霜冻的景致也无到船的钟音,只有华丽的荒凉沁着。
无聊与冷寂,我缩在这天地间一角、如夸克的禁闭,五味杂陈。几番不舍昼夜的连续移行,并捱过本轮漫漫长夜,真是太久远了!当倦意袭来,仅余的重量似都不复留有,我紧闭上眼睛让前事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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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着他闭上眼睛。看过短短几段,愤恨被浇灭,理智反倒崛起:为何独执着于复仇?是什么念头让我偏要以恶待恶?洪武三十年四月初三日,高祖帝给塞王下敕,谕以“备边十事”指导边境物资配给、防胡要务、侦察戍守策略,燕王趁此请调兵器营予以布置协助。现在回想起来,在王府多次筵席当中,燕王都巧妙设下探听新式火器的用心,而右中郎李广太则曲意迎合,甚至责令贡献机要图纸。于李咄咄逼人的势压,却数次为班背所挡,至此两人结下深梁。
彼时我正在帝都应天城内醉心于“飞鸟”的细节,塞外有龃龉风声传来。我悄传密信询问,极力叮嘱小心官僚,皆以忍耐为上。但班背只简单捎回一句:“勿操心。于他,吾久亦其心腹之患矣。”我深感不安,主动呈请工部送军械往边关,半途闻得班背将军调往拒马河处竟遭遇蒙古骑兵,连同物资被困守于河谷。我一听大呼不妙,此事对班背来说极其凶险,或为蒙元所擒、或为失去辎车的大罪。我心下明白,拒马河区乃交界地带,乃蒙兵时常遛马的地方,是前线中的前线,因将军耿直的性情可得罪了上级,遭遇设计陷害——边境情况错综复杂,交战双方相互勾结互利互用的情况不是不可能。
情况为我所预料般痛何言哉,最终将军在大草原遇难,那李广太甚至在酒后得意非凡地向我暗示班背的行踪实为其透露给敌营……
我已能心如止水地回想往昔,不再有以往地颤栗。睁开眼时,我手握着剑柄,随后剑身缓缓退入剑匣,我起身出门迎接李右中郎。雷声隐去,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那晚雨幕里出现一道我多次描述过的特殊焰色,闪亮过乌云一角,我与李广太抚手称庆,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