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如果还有明天就好了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电影缓缓开幕。
猝不及防的下雨,优雅的旗袍,昏灯以及悠扬的老唱腔,还有老上海的吴侬软语,典型的小资情调的文艺片。
是苏岑之间在崔老师的意识空间里看过的《花样年华》,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答应和夏梦一起看,倒也不是因为喜欢看这部电影,只是想借电影这扇窗,了解一下人类往昔文明的繁荣。
夏梦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模仿着那些依偎在一起的中年夫妻,把头依在苏岑肩上。
周围有人调笑,说这俩孩子在搞对象,她倒也不恼,只是有些脸红。
而苏岑对感情是有些迟钝的,典型的木鱼脑袋。
夏梦对他的好,他记在心上,却从未溢于言表。
或者说,是习惯了保持缄默。
“系我,雨果有多亚张船费,雷会唔会同我亚剋走啊。”
(是我,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啊。)
夏梦听着莫名有些感伤的台词,咀嚼苹果的动作慢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苏岑。
“你觉得,她会吗?”
“不会。”
苏岑缓缓摇头。
“为什么?”
“有些问题注定是得不到回应的,沉默就已经给出了最好的回答。”
“比如呢?”
夏梦继续问道。
苏岑不说话了。
夏梦顿时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息影后,在外游荡的人纷纷散去。
苏岑挥手同林汶告别,林汶也远远地挥了挥手,回到了自己的队伍里,跟着老崔朝着镇上的旅馆走去。
“你们俩关系还挺好的。”
那个头上长着猫耳,名为阿兰的女孩有些好奇。
“嗯,他好像,和其他人不一样。”
林汶觉得苏岑是个有些奇怪的人,但他分给他的苹果,真的很好吃。
夏梦挽着苏岑的胳膊,一直走到了某个十字路口的分叉口,这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我要回家了,小岑。”
夏梦看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
“怎么了?”
一阵微风经过,撩起了她纯白的裙摆。
少女撩了撩耳鬓的几绺发丝,月光照耀下,俏丽的面容分外美丽。
“今天晚上,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的?”
苏岑想了想,很老实地道:“苹果很好吃,谢谢。”
夏梦愣了愣,然后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
真是个呆子啊……
类似于“今晚的月色很美,你也是”这样的话,绝不会出自他之口。
“那,我明天再给你带苹果。”
看着那张精致却又呆板得有些像是人偶的脸,夏梦脸上的笑意更甚,伸手理了理他鬓间的头发。
苏岑不说话了,因为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苌鬼的声音还在耳畔缭绕。
沉默了半晌,夏梦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道:“小岑,你爸爸妈妈不在了。一个人生活,很难吧”
“还好。”
苏岑淡淡地道,就算自己过得很惨,他也会说还好的。
“我爸爸让我问下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生活,我家里人都挺喜欢你的。”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等明天过后,再说吧。”
“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明天”
苏岑没有说话,夏梦一直期待着他的回答。
临走之际,苏岑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了,但并不是她想要的回答。
“如果在背后听到了我喊你的名字,千万不要回头。”
“咦”
夏梦觉得他有些奇怪。
“在外面逗留太久,容易碰到不干净的东西,快点回家吧。”
“嗯,我明白了。”
夏梦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就此作别,走了很远一段路之后,苏岑蓦然回首,那女孩还站在原地看着他。
“如果还有明天就好了……”
他低声说着,回过头继续往前。
夏梦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注视着他。
直到那少年的背影渐渐被黑暗吞没,再也看不到了,她才转身,走向了与他相反的方向。
她一个人走的时候,步子很慢,很优雅,很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与苏岑在一起走时,那活泼跳脱的样子全然不同。
坍塌的废墟下,有白色的花朵默默绽放。
夏梦是很美的,就像盛开在荒草萋萋的流年里,纯白无瑕的花。
但苏岑是个不善言语的人,总喜欢把话藏在心里,即便说出口,也总是词不达意。
沿着崎岖不平的山道回到棚户区,苏岑偶尔能见到蓬头垢面的妇人外出去倒痰盂,拾荒的老大爷蹬着嘎吱作响的旧三轮。
苏岑回到巷子,钻进破旧的筒子楼里。
楼道很黑,年久失修没有灯,墙壁被记号笔和广告涂抹得面无全非。
拿出钥匙开了门,苏岑一言不发地朝着里屋走去,在床上静做了一会儿。
九月还没有回来,昨晚电路坏掉了,没有修,苏岑就这样在黑暗中静默,意犹未尽地想起了钟丘。
钟丘虽然严厉,但是个很爱笑的人,在这乱世之中,能让人笑的事不多。
但父亲的热情好像永远也不会透支,永远对生活充满希望。
江东常对钟丘说:“在这个黑暗的世界,父亲一定要成为孩子的光。”
然后,钟丘就成了苏岑的光。
可有时候,苏岑半夜醒来去上厕所,经过客厅时,总能在暮色中看见烟头燃烧的火光,还有浅浅淡淡的烟雾。
父亲总是背对着他,在夜里静坐,黑暗中只有一点黯淡的火光亮着。
那个滚烫如烈日的人,他的火光也会有落寂的时候。
父亲虽然爱笑,却并不快乐。
从那时候起,苏岑就知道,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很孤独。
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孤独,却无论无何也逃离不了孤独的宿命。
良久,苏岑摸索着,起身走到了两张黑白照片面前,上了两根香,躬身拜了三次,然后从床底摸出了那把古旧的猎刀。
这把刀是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在世上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父亲其实并不喜欢刀,也不想当猎人。
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拔出这把刀的呢?
苏岑依稀记得是在一个寒冷的冬日。
钟丘带着他走了很远的路,去一个有钱的亲戚家串门。
钟丘开口找亲戚帮忙,准备给苏岑借钱筹集上学的费用时,那男人家里正在吃铜锅涮肉。
大冬天,天气特别冷,苏岑穿着单衣,冻得嘴唇发紫。
钟丘看着铜锅,不时地吞咽口水。
那年头羊肉很贵,普通人过年也吃不上两顿。
苏岑一整天没吃饭,饿得头晕眼花,也没有看那个冒着热气的锅子一眼。
进门的那一刻,他就能从这家人眼里读出一种嫌恶和蔑视。
男人让父子俩等家里人吃完饭。
钟丘喜出望外,找了那么多家亲戚借钱,没一个答应的,现在终于有人肯帮忙了。
但是他们吃完饭以后,男人又开始抹眼泪诉苦,说今年生意没赚到什么钱。
女主人拿着拖把拖地,让苏岑让开。
钟丘看了看他家新修好的房子,又看了看自己布鞋子上沾着的泥。
干净的地板上,满是落下来的稀碎的土块和泥浆。
他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牵着苏岑的手,冒着大雪走了回去。
苏岑不记得那天走了多久,只记得从那家人的房子里离开的时候,心情很轻松。
后半段路,是钟丘背着他走回去的。
绕是如此,苏岑回家的时候,脚上也长了水泡和冻疮。
当天夜里,钟丘一宿没合眼,抽了一整晚的烟。
第二天,他从床底下,摸出了这把猎刀,那是身为猎人的父亲留下的遗物。
父亲不想让他走自己的老路,反复告诫他在学校认真读书。
年少的时候,钟丘就每天站在放学的路口,等待着父亲回来。
那时候,他的梦想就是有一天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所以在学校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夏梦的爸爸,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竞争对手。
直到有一天的夕阳下,村里的长辈带回来一把染血的猎刀,还有半截胳膊。
“对不起,我们只能抢回来这些。”
年幼的钟丘记了这句话一辈子。
从那时候起,他就对猎人组织怀揣着一种无法释怀的恨意。
失去了顶梁柱,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钟丘辍学了。
通过考试进入大城市的梦想,也只能成为梦想了。
说来也是讽刺,像钟丘这样发誓要离开这个小城镇的人,最终在这里草草过完了一生。
他对猎人这个职业恨之入骨,却重蹈了父亲的覆辙。
当他从床底摸出那把古旧的猎刀时,他很难形容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刀镡已经生锈了,那把刀卡在刀鞘里拔不出来,但当他用尽全力拔出它的时候。
那把刀的锋芒,竟然是那么刺眼。
再往后,苏岑上学的学费就有了着落。
也是拔刀的那一刻,钟丘才真正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做猎人,要过刀尖上舔血的生活。
因为对他这样的人而言,生活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命中注定的宿命。
现在,苏岑看着这把传承下来的猎刀,心中感慨万千。
钟丘在拔出这把刀的心情究竟如何,他不得而知。
但拔刀的宿命,已然命定。
关上门,走出冗长的巷子,苏岑最后回过头看了那栋房子一眼,然后朝着荒野上走去。
这个人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回不来了。
夜里没有星光,乌云黑压压的一片,暴风雨要来了。
与其让那份恐惧成为心里的阴霾,伴随自己一生,还不如持刀去斩断恐惧的源头。
苏岑不想再等,不想寄期望于其他人。
他不会忘记昨夜有多么漫长。
那份提心吊胆,他不想再经历一夜。
更何况,它还盯上了夏梦。
苌鬼已经夺走了他的爸爸妈妈,他绝不会再让它夺走梦梦。
苏岑拿着猎刀,割开沿途齐人高的蕨类植物,在一片废土上行走。
刀柄上的黑色鲨鱼皮革在掌心摩挲,凹凸状的网状纹传递着让他心安的质感。
皮靴深深浅浅地踏在松软的火山灰里,肺叶间满是粉尘和硫磺的味道。
夜色之下,一座废弃的工厂若隐若现,高大的烟囱只剩下了半截。
那是灾变前,人类工业文明留下的痕迹。
苏岑脚步顿了顿,隐约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小腿抑制不住颤栗起来。
风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正在呼唤他的名字。
理智告诉他,不要去追溯声音的源头,但他还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