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剑斩肉身,心斩灵魂。
苏岑看着自己的眼睛,既陌生又熟悉。
“这是,我的眼睛”
右眼已经变成了纯净的银色,左眼仍旧是干净的墨色。
左右的异色瞳,看起来有些不太协调。
苏岑的感官也有些异样。
闭上左眼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得到,右眼的视力比左眼要好上许多。
而且,还有很多让他觉得费解的地方。
他侧目去看江东的时候,意识只要稍加凝聚,就能看见他整个人的身体变成了一片灰白。
人体的肌肉组织,经络,内脏和骨骼,血液流向,都像抽丝剥茧一样呈现在他面前。
他能看见他皮下愈合过的伤口,灼烧过后皮肤层次也清晰可见。
左边小腹下方有一片赤色的光团,看起来有些异样。
那是什么?
“江东叔,你的左边小腹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看着苏岑的异色瞳,江东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觉醒后展现出的症状。
“你说这里啊,之前受过一次严重的伤,过去好几年了,现在偶尔还会疼。”
江东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个地方他甚至不敢用力去按压。
苏岑闻言,若有所思,转而看向他的头顶。
上面有一串数字,“3613小时53分27秒。”
下一刻,数字跳动了一下,变成了3613小时53分26秒。
数字还在继续跳动。
那是什么?
苏岑觉得有些奇怪,继续去看猎人。
在他的视界中,所有人的身体上,都出现了类似的红色光团。
有人是在膝关节,有人是在颅内,还有人是在胸腔和心脏。
这是他们身上曾受过的暗伤,或者说,是最脆弱的地方。
另外,他们每个人头上都出现了长短不一的计时。
最长的有十多年,最短的只有不到一个月。
最后,苏岑把目光放在了倒下的王吉身上,他的头顶也有一串数字,只是那串数字,没有任何变化和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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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岑呆了呆,顿时明白了什么。
“小岑,你的眼睛……”
江东看着他,欲言又止。
“没事,我知道的。”
苏岑回过神来,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继续看了江东头上的数字一眼,那些数字每分每秒都在减少,他又做不到满不在乎了。
3600多个小时,换算下来,也就只有几个月的时间。
从这时候起,苏岑知道,他以后将很难再融入这个小镇的生活了。
那只特殊的眼睛不管走到那里,都会承受异样的目光。
他观察到的东西,也让他感到害怕。
苏岑想了想,将意识分散。
那些飘在猎人们头上的倒计时数字,就此消失。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像是将一块压在胸前的巨石就此移开。
他讨厌这个能力,决定将其封锁,以后能不用就不用吧。
酒馆里,项强一个人喝着闷酒,自始自终都没有说过话。
空掉的酒瓶堆了整整一桌,都摆放不下了,他还是顶着胃里的不适和喉咙里的灼烧感灌着酒。
眼眶带着泪,不知道是因为酒气上涌,腹中一阵难受,还是因为别的。
一瓶酒下肚,他拿着开瓶器,准备又开一瓶。
店里的伙计看他喝了那么多,担心他会出事,就赶忙过来劝阻。
“别喝了吧,当心胃受不了。”
“滚!去你的!”
项强大着舌头,面色潮红,在店里开始耍酒疯。
“几瓶啤酒而已,我还能喝!”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
“我哪有瞧不起你啊?”
伙计有些委屈。
“少装了,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都觉得老子长得寒碜,讨不到老婆,没本事,挣不到钱,也没文化。”
项强站起身,醉醺醺的,嘴里打着酒嗝,难闻的酒气扑面而来,伙计掩着鼻子,有些难受。
“看,还说没有看起不起老子!”
项强勃然大怒。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你们跟王吉一样,都是一帮狗卵子。”
项强撑着桌子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在座磕着花生米,喝着小酒的男人们,醉醺醺地道。
客人们没有理会,像是找乐子一样,玩味地看着他。
知道王吉领了秘银子弹上了刑场,项强就很不爽。
“妈的,江东那帮王八犊子还去给他送行。”
“送个屁啊!”
“跟着干嘛?说一堆煽情的话,拉倒吧!一帮大老爷们,不嫌恶心!”
“王吉那傻冒,整天和老子作对,老喜欢阴阳怪气老子。”
“他死了,老子……应……应该放炮……庆祝才对!”
项强没有去送王吉最后一程,他不敢承认,自己会受不了那样。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瓶酒,对着瓶口开始吹。
沉稳的脚步声从楼梯上响起,众人一齐看去。
江东背负着大剑,缓步走上了楼梯。
“阿强,别喝了。”
一只有力的大手夺过了酒瓶。
“你……你是江东”
项强指着他,傻傻地笑了笑。
“不对,江东……怎么有……有三个脑袋”
项强眯着眼,仔细瞅了瞅,发现江东还不止三个脑袋,好像有五六个。
“王吉死了,队伍里缺人,今晚防御工事还没修好,我们得守夜。”
江东很是认真地看着他。
“放你娘的狗屁!”
一听他说王吉死了,项强顿时破口大骂。
但他想了想,眼神突然清醒了一刻,于是脚下一阵趔趄,又开始慌慌张张地叨叨:“王吉死了王吉死了死了”
“啊啊啊!”
他一把扑在桌上,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桌上的酒瓶一股脑摔在地上,溅出雪白的酒花和绿色的玻璃碎片。
“王吉死了……”
“啊啊啊啊!”
男人哭到声音嘶哑,整个酒馆里的人都能听见,长街上经过的人也频频侧目。
伴随着叹息的声音,之前取笑他的人笑不出来了,嘴里嚼着的花生米变得寡淡无味。
“他怎么能死了呢?”
项强一边哭,一边弯下腰,吐得不省人事,恨不得连内脏都呕出来。
伙计没说话,只是用扫帚扫着碎掉的酒瓶玻璃。
“你冷静点,我们做猎人的,早晚会有这一天。”
江东面色有些怅然,心情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王吉也是他多年的好友,一起患难与共,走过了很长时间。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做这种事啊?”
“为什么是我们……”
项强抬起头看着他,哭得眼眶红肿。
“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的,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江东勉强笑了笑,喉咙有些苦涩。
“如果大家都不去当猎人,等魔物来了,只顾着自己逃跑,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家都会死。”
项强趴在桌上,捂着烧得厉害的肚子,剧烈咳嗽了起来。
“我不想听你这劳什子大道理,我不想懂。”
“这狗屁猎人,我不当了。你找别人吧。”
“冒着生命危险去打猎,还要受尽冷眼,你是不是犯贱”
“活着回来了,他们说真正干实事的都死了,活下来的都是贪生怕死的人。”
项强指着酒馆里在座的看客,大声嚷嚷起来。
迎着他视线的客人们都把头低了下去。
“死在外面了,家里人也没个保障,连块碑都没有。”
项强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
“老钟拿命换的抚恤金,都被那狗日的老东西中饱私囊!”
“当猎人见鬼去吧!”
项强指着江东的鼻子大声骂了起来。
江东没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离开了。
身后背负着的剑很沉,他的胳膊缠满了绷带。
……
略显脏乱的菜市场,地上随处可见烂掉的菜叶,成片的鱼鳞散发着让人难以忍受的鱼腥味。
贩卖肉类的摊位上,体型剽悍的屠户拿着刀麻利地将肉排骨剁碎,钩子还上挂着新鲜的猪肉。
“两斤猪排骨肉。”
九月来到摊位面前,面无表情地道。
那少年身上纤尘不染的白衣和优雅尊贵的气质,一下子吸引了附近摊位上所有人的注意力。
气质这般出尘的人,长相也惊为天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不食人间烟火。
亲自来菜市场买菜,同这些凡人接触,倒也是件稀奇事。
“好嘞!”
屠户看了他一眼,见那少年侧目看向别处,没有看他的秤,于是用尖刀挑了几块骨头比较多的肉,糊弄着放在秤上。
“两斤多一点!”
屠户豪迈地笑着,伸出大手就往袋子里装。
“秤上有假,只有一斤六两肉,而且大半是骨头。”
九月平静地道。
屠户被他说得老脸一红,却是面不改色地道:“怎么会呢?生意人讲的就是诚信。”
“那给你再加两块行不行”
屠户说着,赶忙往袋子里又夹了几块好肉。
“50块。”
九月淡淡地道。
“现在一斤排骨35块钱呢!两斤排骨你只出50块就不厚道了。”
老板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九月不说话,转身就走。
“唉唉唉,别走啊。68块行不行”
九月没理会,继续往前。
“65!”
屠户咬了咬牙。
“50!”
九月又重复了一遍。
“60吧,算我亏本了!”
屠户咬了咬牙,心都在滴血。
“52,你现在放在袋子里的只有一斤八两,去掉几块骨头,最多算一斤半。”
“你不答应,我以后就去另一家买。他家的秤虽然也假,但比你厚道。”
九月头也不回地道。
“行行行,52就52吧。”
屠户苦着脸,一脸委屈。
这少年的衣着和气质一看就出身尊贵,不太懂柴米油盐的那种。
但实际上,他对市场上摊贩的一些小把戏了如指掌,精明得很。
九月缓缓转身,回到摊位上,从雪白的衣袖里探出手,扔下一张五十的纸币和两枚银元。
那只手伸出来的时候,屠户看得微微有些愣神。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非常白,像是雨后出头的雪笋,非常漂亮。
漂亮得简直反常,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种。
拿起装好的排骨,他便转身离去。
回棚户区的路上,越过冗长的山道,九月脚步顿了顿。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从那里传来了轻微的嗡鸣。
“圣剑相遇时产生的共鸣么?原来如此。”
九月顿时恍然,知道来人是谁了,便继续往前。
看着出现在视线中的那一袭红裙和油纸伞,他停下了脚步。
女子窈窕的倩影引人遐想,站在伞下的身姿如遗世独立。
任谁也不会将她和尸山血海联系在一起。
花辞树缓缓转身,睁开了那双玫红的眼眸。
“殉道者三色瞳中最神秘的时之瞳,或者说,是【月镜之眼】。”
“据说它能看破因果与未来,那么,你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吗?”
少女声音空灵迷幻,带着一丝飘渺。
她的小臂经络与静脉血管开始发亮,映衬成鲜红。
紧接着,那血管里流动的鲜血凝聚在了掌心,化作一朵赤红的彼岸花。
残酷、毒烈。
剑印一闪而过,她的手中便显现出了一柄血色的大太刀。
花辞树将拇指按在了金色的刀镡上,轻轻推开了一厘米,显现出赤色的刀刃。
凛冽的锋芒和杀气如狂风般席卷而来。
“拔剑吧,让我看看,那柄未曾现世的剑,是何等的锋利。”
少女微微眯着眼,看似慵懒。
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这时候的样子是最危险的。
九月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泰山崩于前而面无改色。
对于她知晓【月镜之眼】这个特殊的名字,九月倒是有些意外。
殉道者三色瞳中的银眼,不只拥有时之力,这是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嗡~
胸口处传来的共鸣声逐渐强烈,像是呼之欲出。
花辞树手中的断罪圣剑,也开始震颤,像是要破开刀鞘。
断罪的圣剑,在九月记忆中是一柄锋利的刺剑。
但出现在花辞树手中,就具现成了一把大太刀。
这说明她擅长的是刀术,而且和断罪圣剑的契合度非常高,已经能够将圣剑转变为最适合自身的形态了。
“我要回去做饭,没时间。”
九月冷冷地道。
他话音刚落,花辞树便抬起衣袖,将那柄红色的油纸伞抛上天空。
紧接着,她便化作一道赤影飞身跃来。
招展的红裙宛如天外飞来的谪仙。
赤色的刀锋卷起凌厉的剑气,当着九月的面斩来。
九月镇定自若地往身侧让了一步,避开了那道剑痕,然后继续往前迈出步子。
花辞树的赤瞳变得凌厉,手中的刀斩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影。
无数纵横交错的剑痕,交织成了一片绞杀之网,让人无处可避。
刀刃所致之处,空间都仿佛被割裂错位,产生出玻璃般的破碎感。
而不管她的剑多么快,九月的步子都不曾停下。
他的身姿飘忽不定,在剑刃狂澜中闲庭信步。
只要那把刀在他的身上割开一道细小的口子,伤口就会不停地流血,直到他的身体流完最后一滴血为止。
断罪圣剑的创伤,永远不会愈合。
九月的每一步都是那么缓慢从容,没有丝毫的慌乱。
雪白的衣衫像是一片白色的云雾,无法被手指捉摸。
“果然,我挥出的每一刀,都被他提前洞悉了。”
“即便是进入无我之境,出于本能和肌肉记忆发动的攻击,他也能提前规避。”
花辞树停了下来,微微蹙眉。
所谓无我之境,是执剑人修行剑术的一种特殊状态。
许多强大的剑招和战技,都需要依仗无我之境发动。
在这个状态下,执剑人本身的意识和身体都会变得无比融洽和谐,从而会使出平时难以发挥出的潜力和剑术。
一招一式不再拘泥于固定的招式,而是会千变万化,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这种境界下,人与剑之间的关系,不再是分离,也不再是剑从属于人。
而是以剑为主导,人从属于手中的剑。
所以就连执剑人本身的意识,也无法预知到自身下一刻将要使出的剑招。
花辞树刚刚使出的,便是她自身领悟出的,独属于她自身的剑道——无心剑。
心无杂念,无需思考下一招该从什么角度发起攻击。
只管将这具身体和意识都交给手中的剑即可,它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杀心太重,不是一件好事。”
从她身边错身离开的时候,九月轻声说道。
花辞树闻言,双眼微眯,那柄血色的大太刀上便附着了一层烈焰。
那火焰,是血的颜色,炽烈无双。
迸发的杀气却如寒潮一般,冷得彻骨。
看着那燃烧的血色火焰,九月心中的讶异更甚。
那股气息,没有错的。
她竟然在这个时候,就已经触摸到了让圣剑觉醒真姿的门槛。
不愧是你呢……
“不要将自己的心交给手中的剑,你要将剑交给自己的心。”
“无心的剑虽然锋利,却让你失去了本心,从而有剑控人心的迹象。”
“剑斩肉身,心斩灵魂。”
清冽的嗓音如一汪清泉,让人如醍醐灌顶。
花辞树闻言,从未有过波动的冰冷眼眸开始荡漾起来,附着在刀刃上的血焰开始熄灭。
她收好刀,伸手接过缓缓坠落的油纸伞。
此前那疾风骤雨的剑势,只不过发生在弹指一瞬间。
看着九月离开的背影,花辞树停在原地,微微蹙眉,陷入了沉思。
她对于自己之前修行的剑道,有了些怀疑。
自从断罪的圣剑认她为主之后,她原本凉薄孤僻的性情变得越来越严重,在校期间更是多次伤人。
师生们看了她,都如同见了恶鬼一般避之不及。
“剑控人心……”
“果然是被诅咒的圣剑。”
花辞树看着自己掌心忽隐忽现的那朵曼珠沙华,轻声呢喃着。
回家的路上,九月低垂着眼帘,轻声低语着。
“这些原本是你教我的,却被我教给了你。”
“是过去的因,铸成了现在的果,还是未来的果,铸成了现在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