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1 序章
水为中国患,尚已。
——《元史·河渠记》
卷首歌谣
(苏北里下河小调)
三月头上苦难当
没得吃的饿断肠
人家浸稻种
奴家心发慌
田里还要下腌本
驮借不到无主张
夏天到了热难当
又割麦来又栽秧
背脊后头溜浆泡
夜里睡觉无蚊帐
这种日子过煞人
手摇蒲扇到天亮
秋天洪水浪涛涛
水中捞了几把稻
东家来催要
租也不够交
合家大老小
出门把饭讨
寒冬腊月雪花飘
身上没得破棉袄
一天三顿麦糁汤
富人做团又划糕
孩儿哭哭叫
奴家心里如刀绞
我的大哥唉——
卷一
序章
1
大清早,一阵急促的锣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哐哐……各家各户听好,岁修大堤,人人有份,……哐哐……族长有令,一家一主,早饭前到祠堂开会喽……
文轩肩着屎兜子,刚从田埂爬上河堤,便听见河下有人与自己打招呼,早啊,赵先生,赶早上庄拾粪啊!文轩打住脚,朝河边船上伸伸头,说,早啥?倒睡失晓了!(注:睡过了头)哎,老柳头,大清早,父子俩在船上弄什?柳老头说,麦收前,如林打算去兴洼朝江口贩一趟积窝(注:芦柴编成的囤粮器具。)。文轩说,嗨,如林真是个做角!正在修理船棚子的如林头也没抬,说,与你赵先生比,差多了!文轩说,老话讲得好,八败命就怕死做!哦,早上,你想仰屌心儿,又想发财,嘻嘻,天上落雨,不会落铜板!老柳头说,赵先生,听见草先生让保丁打锣么?文轩说,我耳刀(朵)又不聋!柳老头扬脸朝天上望望,说,听北首的来人说,今年修堤,不同往年哩!文轩说,啊?老柳头说,高邮三清观的道长讲,今年夏秋,要发大水!文轩说,要他道长说,过年,我就晓得了!柳老头也撇撇嘴,自得地说,我也早晓得!文轩竖起眼睛,问,你咋晓得?老柳头说,正月半,我听见河滩上有田鸡(注:青蛙)叫,田鸡叫在惊蛰前,高岸变烂田!哎,赵先生,你咋过年就晓得了?文轩说,我望“乌儿星”了,吊在蜡月子(注:月亮)的下角!柳老头说,我眼神不大好,我还以为在月口?说着,他与如林撑篙划桨,将船拨离河岸,朝官河口划去。文轩说,就走么?不去祠堂开会?老柳头头也不回,说,不去。
东方塑说,正月头八天的天气,可兆全年丰灾祸福。,(注1:《汉·东方塑占书》“岁后八日,一日鸡,二日犬,三日豕,四日羊,五日牛,六日马,七日人,八日谷。其日晴,所主之物蕃育,阴则灾。注2:《北史·魏收传》“魏帝宴百僚,问何故名人日,皆莫能知。收曰,晋代董勋在《答问礼俗》中云,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后来,不晓得是何人,将东方塑的八天,改为十天,所主之物,也由六畜人谷,改成天地风雨和人谷棉花。马,也换成盐场。于是,“一天、二地、三风、四雨、五黍、六盐场、七人、八谷、九豆、十棉花”,很快成为这一带人的口头禅。
这一带种田人,过年还有看天气,看乌儿星的习俗。今年,
正月初三雨水,太阳当顶,今年不会有风灾。初四大早,天作变。晚上,洒了几个雨点子,马上又停了。文轩伸脸,朝门外黑漆的天空望望,心头一阵发紧。初七下午,天空云块松动,一会,太阳从云缝里露了脸。晚饭吃过,文轩站到星空底下,手搭凉棚,眯起眼睛,盯着蜡月子死望。初七初八是钩刀月。天上却长满了云,别说星星,连“钩刀”也看不清。两袋烟功夫,云渐渐散去,“乌儿星”从云缝里露出了头。
乌儿星,学名“昴宿星团”。(注:昴宿星团,又称七姊妹星团,法国十八世纪天文学家梅西尔《星云星团表》上,编号为M45。昴宿星团呈斗状,位于金牛座天区,是离地球最近、也最明亮的疏散星团之一。北半球晴朗的夜空,人的肉眼均可见。)古人说它是天之耳目,说它的明暗大小,位置变化,能预兆人间丰灾祸福。(注:《宋史·天文四》“昴宿七星,天之耳目也,主西方及狱事。明,则天下牢狱平;六星皆明与大星等,为大水。七星皆黄,兵大起。一星亡,为兵、丧。大而数尽动,若跳跃者,北兵大起。一星独跳跃而动,北兵欲犯边。”)苏北里下河一带,夏天,二更交过,抬脸朝天上望,东南方,75度角,便可看见它。秋八月,五更头,已经移到人的头顶上方。正月初头,悬在新月旁边。这一带人,过年望“乌儿星”有口诀。月口仓仓满,背后是荒年,上角动刀兵,下角损低田。
文轩把屎兜子,放在祠堂大门外边墙角,之后,蹬上台阶走进祠堂大院。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他走到前面,找个空脚站下。戴毡帽,穿棉袍马褂的草先生,已经站在祠堂大殿高高的台阶上。他朝院子里扫两眼,干咳一声,说,嗯,今儿,请各位大早来开会,还是为岁修螃蜒堤的事。嗯,或许有人要问,日脚,才过清明,为什这么早修堤?嗯,前天,孙家泊的丁庄董,去董家堡开会,听道长讲,今年夏秋要发大水。过年,咱见乌儿星吊着蜡月子下角,也兆大水。庄董会在发动财东捐银两岁修蚌蜒堤时,也叮嘱各庄各村,早点修筑庄圩,以防不测。今早,我朝各位打个招呼,年年做的事,不须我多讲!官河里的水,要是潽(注:漫出)起来,圩田进水,庄稼就会泡汤。嗯,灵菩萨不须絮祷祝,咱也没什多话讲,照往年,还依老规矩,按田亩“派更”。(注:《史记·游侠列传》“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集解>更有三品,有卒更,有践更,有过更。古有正卒无常人,皆当迭为之,一月一更,是为卒更也。贫者欲得顾更钱者,次直者出钱顾之,月二千,是为践更也。”)修堤的人头,也比照上年。
草先生,叫祝保莹,庄上最大的财东,也是族长。他识字不多,有人私下戏言,族长识的字,还没有乱葬岗上的坟头多。因是族长,村里人便尊称他“草先生”。草先生读的书少,说话便不会拿腔调,有啥,他就说啥,干脆,直白。偶尔,为了显示族长的身份,也会冒出一两个文皱皱的词,装装门面。比如,他认为,说“派更”,就比说“按田亩均摊人头”显得有水平。一会,草先生又说,嗯,自嘉庆爷坐龙廷辰光,咱们西乡人就筑蚌蜒堤挡水,从那之后,岁修大堤,成为咱四十八庄老少爷们必做的活儿。说到这里,他忽然深叹一口气,说,讲起来,大家都羡慕财东。财东不愁吃,不愁穿,住高堂瓦屋,整天水袜香鞋不湿手。可是,财东也有财东的难处。摊捐,出伕,岁修,都是财东们的事。官家,兵匪,豪强,都把财东当肥肉,想吃,就拿刀来剐一块。嗯,你住草屋棚子,你穿破烂衣,没人去找你麻烦。不过,碰上春荒,要出去“唱小唱”。嗯,不说了,总而言之,岁修筑堤,咱们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会散后,大家准备准备。修堤的人,明天清早,庄北码头上船。在家筑庄圩,各家各户也须把泥络大锹整好,近时择日动工。好,大家散了吧!
文轩走出祠堂。赵老贵在他身后问,赵先生,你也去筑堤么?文轩斜他一眼,嘴撇撇,说,不去,在家做什?说着,肩起屎兜子,朝庄外走去。
2
文轩的家,住在庄外小河边的高墩子上。屋前,就是他家的田。
文轩的爷爷说,家在田头,行肥收粮便当。那个辰光,爷爷住草屋。后来,爷爷不断朝屋基上垒土,离世前,终于堆起一座与官河大堤差不多高的土墩子。爷爷希望后人在自己堆的土墩子上,砌三间风雨不侵的砖瓦屋,将家永远安在田头。
文轩的父亲终于实现了爷爷的心愿。
为了买田砌屋,文轩父亲节俭得近乎刻薄。去荒田匝草,(注:刈草,割草。)他从来不穿衣服。带齿的草叶,划破他的皮肤,风一吹,口子上,凝成一道一道黑紫的痂痕。
在文轩的记忆中,父亲从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过年那几天,是他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初六大早,冷风嗖嗖,他早早起身,换下过年穿的新衣新鞋,带一顶旧毡帽,黑棉裤,蓝棉袄,脚蹬芦花毛窝,腰眼里勒一根草绳,肩上挑着屎兜子兴冲冲上庄拾粪。父亲说,金筐银筐,不如粪筐,说,要想庄稼长得旺,出门不离拾粪筐,说,狗屎鸡粪,是上好的腌本。粪桶,父亲干脆叫“本桶”。父亲笃信“富贵本无根,尽从勤里得”。爷爷留给父亲的十几亩熟田,被他翻了一翻留给文轩。
寒天,父亲下地干活,只穿棉套裤。干瘪的屁股上,只有一层单薄的罩裤。母亲问他冷不冷。他朝母亲笑笑,说,热不死的屁股,冻不死的脸。屁股,也冻不死哩!寒天,父亲脚上,套一双他自己打的芦花茅窝。有棉鞋,他也不穿。阴天地潮,他就穿老钉鞋。钉鞋的面子,拿一层布一层桐油制成。桐油阴干后,鞋面子硬棒得如同铁板,套在脚上,死沉,死沉。鞋底上打满了蘑菇铁钉。走进庄上的砖巷,老远便听见他“嘀笃、嘀笃”拉着钉鞋走来。那势道,像带了铁镣。
爷爷说,多腌咸菜少腌瓜,酱油豆儿发人家。所以,赵家一年四季,都用酱油豆下饭。三夏大忙,家里请“忙月”(注:农忙时请的短工),爷爷也不添小菜。“忙月”们时常朝庄邻抱怨,赵家桌上的酱豆咸死人,端来端去,总是吃不完!村里人,给爷爷起了个浑名——“酱油豆”。爷爷听到,却不以为侮,还高兴。俭以养德,村里人,是在夸咱老赵家!父亲当家后,款待“忙月”,比爷爷稍为阔气一点。他给帮工会加一道茴香豆。头天晚上,他把备好的豆子装进瓦罐,放进烧夜饭的锅膛里,让余火慢慢煨。一夜过来,豆烂如酱。父亲说,烧夜饭的火灰,断断不可浪费!
文轩赚钱发家的手段,比父亲活络。他在屋后的河滩上,搭三间大跨屋,置办了石磨、石臼、风谷机。再养一头驴。砻房很快开张。砻房里,男人站在木桩上,身子扭动,石臼发出沉闷的舂米声。蹲在地上的女人,努力摇筛子。雪花似的米粉,从筛孔里纷纷飘落。驴蹄子踩在砖地上,发出“滴滴笃笃”的脆响。文轩走进轰隆作响的砻房,便感到兴奋。在他听来,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秋粮上来,文轩不急着卖。他拿积窝筑在瓦缸里。碰上春荒,他就放“担半头”。春借一担,秋还担半。碰上风调雨顺的年景,他请“忙月”将稻子拉成米,卖给上河的米贩子。或者,卖给镇上的粮行。文轩还会“跳魄魄”(注:魄魄,即钟馗。端午节时,装成钟馗的样子,在人家门前,进行驱妖斩鬼、辟邪避瘟的祭祀活动),端午节,他去装神弄鬼,混点小钱。
3
这两天,姜二的心思上了身。
姜二,是草先生家的长工。常年住在河北的垛田上,替草先生家看田,兼看风车。往年岁修大堤,他和另外两个长工去为草先生“践更”。在工地,蹲个十天半个月,心里啥牵挂也没有。今年不同,今年姜二有了老婆,而且,老婆的肚子大了。要命的是,昨天老婆喊肚子疼,姜二听了,便有点紧张。自己去蹲工棚,老婆一人团在独垛子上,夜里出点啥事,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两条人命哩!
姜二家里见男人眉毛疙揪,做活没精没神,晓得他在为自己担心,便说,当家的,肚里的细孩儿才四五个月,不会有事,你去吧,十几天,眼一眨,就家来了!姜二说,要不,我去跟族长求个情,让他换人去?姜二家里问,你朝族长说什?姜二说,老婆肚子大了,一个人团在垛子上,夜里怕!姜二家里问,怕什?姜二说,怕出事。姜二家里说,出什事?姜二骨嘟起嘴,说,你喊肚子疼,我怕!姜三家里听了,马上“咯嗒咯嗒”笑。笑过,说,是你怕,不是我怕!说,人家老婆怀崽子,男人就不出伕么?别怕!姜二被老婆说动了心,转念说,要么,明朝我们上庄,去请催生婆望望,也好放心。姜二家里说,嗯呐。
第二天大早,姜二拾了一竹篮鸭蛋,扶老婆上了“鸭撇子”(注:放鸭的小木船)。老婆坐稳,两把桨划动,姜二的小船,朝庄上漂去。
接生婆王妈,瘦瘦精精,没事,喜欢站在门边,依着门框,捧着水烟壶,“咕噜咕噜”吃烟。一窝烟吃透,烟嘴子拔出来,“啪”地一吹,火球滚落在地上。之后,填烟丝,吹火芒子,嘬起嘴,再吸。王妈见姜二拎着一竹篮青皮鸭蛋走进院子,连忙两手一拍,喜滋滋地朝姜二说,来就来吧,带什鸭蛋哩!她嘴里这么说,脚板子却飞块地奔过来,忙抖抖地接过姜二手中的蛋篮。姜二说,王妈,清明前的鸭蛋,田没开,鸭子没吃活蚓(注:蚯蚓),腌咸蛋,不腥气!王妈说,嗯呐,嗯呐,咱晓得!说着,把竹篮里的鸭蛋,麻利地拾在洗面桶里。接着,转身跑去厨屋,从碗橱里拿来三个红蛋,放进空落落的竹篮里。她仰起脸,朝姜二说,前天,庄东大糠船花家老大见了孙子,全家人欢喜罢了!红蛋,毛米粥,送了大半庄!姜二说,王妈,我家里,要是养个小伙(注:儿子),我也上庄来送红蛋,还吹唢呐!王妈说,好,我等着吃你家的红蛋,等着听你吹唢呐!说着,她让姜二家里躺到板床上,裤腰带子松开,筋暴暴的手,在姜二女人紧绷绷的肚皮上摸,敲。之后,将喇叭状的木听筒,按在女人肚皮上,耳朵支上去,歪起头听。几套玩完,她直起腰,帮女人拉好衣裤,转脸朝姜二说,早哩,娃儿裆里的小雀子,才冒出个疙枕儿!说,依我望,哈,你个龟孙子的婆娘,准能为你生个儿子!姜二听王妈说这话,大嘴马上笑得裂到耳根子,说,托王妈福,说,我怕夜里她“搁了”(注:临产),碰上风大雨大,来不及上庄请你,你教点法子给我,让咱也能挡上一阵,好么?王妈说,有什不好?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来,我教你几招!说着,比划着朝姜二讲了些接生的常识。开水消毒,断脐带,宫开五指……王妈说着说着,马上不耐烦地打住,说,啊呀,人养人,吓煞人,三言两语,能教会接生么?说,萝卜头能配种,还要公猪做什?说着,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纱布棉球,一瓶灰锰氧(注:高猛酸钾),半瓶子碘酒,半瓶子紫药水,说,这些药,省着点用,不好买!姜二把王妈送的药水药棉放进竹篮,说,我晓得。说完,又伸脸问,王妈,我,我……王妈见姜三吞吞吐吐,期期艾艾,像还有话要问,便说,怎格的?有屁快放,憋着做什!姜二鼓足勇气,说,王妈,我说呆话,你别骂我啊!王妈说,我吃枪药了,为什骂你?姜二说,要是孩儿头大,钻不出娘胎来,咋办?王妈把刚洗的湿手,抓毛巾擦擦,听姜二问这话,白他一眼,说,呆话,你个呆枪毙,真是说呆话!姜二傻笑。王妈说,法子可多哩!想听?姜二点点头。王妈说,我们这行,也有我们这行的规矩,你听着。接着,王妈念起了顺口溜。头大拿剪刀,难产用拳捣,脐带胞衣扯,没气拿脚跑!姜二听后,连忙摇手,说,王妈,你不要吓我,我家里胆子小!姜二家里听了,声音也有些发抖地说,王妈,别说了,我听了,心里慌哩!王妈拿手在半空一划,笑笑说,说笑的,说笑的!人养人,吓煞人!可是,从古到今,咱们女人不都过来了么?怕什哩?桃子熟了,自然会往下落!时辰日脚一到,肚里的细孩儿,也会拼着细命儿朝外头钻!头胎,稍为难点,疼点。二胎,三胎,嘻嘻,赛如屙一粕奘屎!说着,婆子两手一拍,又念道,婆娘养人,烧水拿盆,裤子一扽,咬牙一震!咯咯咯,就这么简单,别怕!姜二见王妈把生小孩当屙粕奘屎,慌忙拉着老婆的手,逃跑似的离开了王妈家。
姜二的伯父,是禄素(注:吹鼓手)。遇上红白喜事,伯父便去高家班子混穷。高家,是庄上祖传的红黑杠,(注:抬花轿的用“红杠”,抬棺材的用“黑杠”)。姜二小时候,也跟伯父学过吹唢呐。前年,伯父得痨病,为了治病,家里把几亩薄田卖掉,人还是走了。之后,姜二便顶替伯父,也去高家班子混穷。姜二却不以吹唢呐为业,他的主业,是为族长看田,看风车。
姜二还是调弄风车的好手。风小,风车不转,风蓬耷在桅杆上,姜二伸手测测风向,之后,躬腰岔腿,搬动杈脚,风车马上神奇地转动起来,河水“哗哗”地流进秧田。姜二调弄风车的手艺,得到父亲的真传。父亲说,西乡人,拿风车戽水,光绪年间才有。早前,用人力水车灌田。说,早先的风蓬,用芦柴,或蒲草编织,拿土布张风,也是左近一二十年的事。说,风车上的物件,个个顶用,立轴、帆蓬、风车凳、睏轴、站芯、水拨、旱拨、桅竿、铁箍头、叉脚、虾头、扉板,等等,缺一不可。说,风向不定,杈脚要随时搬动,记住,让睏轴的头,永远对准来风。家传的调弄风车的绝窍,姜二从不告诉旁人。风车上的活儿,补篷,升帆,夹扉,支风车,姜二样样拿得上手。
正月里,大户人家利用农闲辰光,相互间作东请春酒。河滩上草屋棚子里的人,一个跟着一个,去上河讨饭。
这一带人,讨饭叫“唱小唱”。外出之前,他们拿稻草,竹梢子,扎一只鸡头、蛇身、孔雀尾的“大鸟”。“大鸟”身上,糊满花纸。鸡头上,用浓墨点上眼睛。这个像鸟的怪物,他们叫“苍苍龙”。之后,他们扛着“苍苍龙”走村串户,在高台阶的大门大户门前站定,男人摇动手中的大鸟,女人亮开嗓子唱起来。苍苍龙,摇摇头,主家今年砌高楼;苍苍龙,伸伸腰,主家今年打饱稻;苍苍龙,摇摇尾,今年不倒河塘水。“唱小唱”不须多少才艺,喉咙嗓子好差也不要紧,只要舍得拉下脸子,伸长颈项脖子吼就行。一天跑下来,准能糊嘴。他们认为,“唱小唱”比抓只破碗,朝人家伸手要饭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