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春意深·下
余后几日,沈嬅蛰伏不动,一切照常起居,但每日的安胎药却叫柳清悄悄换了。
因沈嬅有孕,今上与太后亦是十分重视,倒比贞绮多了几分,两省六局下诸司对挽香阁分外关切,用度比之诸阁多了几番。
这日,贞绮特来挽香阁,沈嬅虽不会她意,但乃是布了棋盘,与她手谈一局。
暖阁里的红罗炭烧得正旺,屋里还摆了几盆水仙和白梅,又暖又香,倒春天般。贞绮正与沈嬅对弈一局,她手中捏着一枚黑子迟迟不肯落下,“这几日下了几场大雪,可是越发冷了呢,可娘子这里,倒还是像春天一般暖和。”说罢,手中一枚棋子落下。
二人落子数枚,沈嬅才说:“你要是喜欢,常来坐坐也好,如今我跟你说话倒是投缘。”
“臣妾和娘子都是怀有身孕,可待遇便是天差地别了。”贞绮笑吟一声,“可娘子却是再宽和不过的人了。”
沈嬅见盘上残局,见她已是穷途末路,便落一枚白子堵死了她的路,“棋局已定,你还要妄自挣扎吗?”
贞绮看一眼棋盘,道:“娘子的围棋之术在宫中无人能比,就连官家也常常输于姐姐,臣妾认输。”
她探一眼窗外,问沈嬅:“踏雪寻梅,娘孑可曾见过这般盛景?”她只端详沈嬅一眼,续道,“人说做女人,特别是做宫里的女人,都是要像梅花一样才好,最是坚贞。还用杨花,也就是柳絮,来讽刺女子不守妇道。”
“妹妹这是有感而发啊,可要说与我作什么?”沈嬅斜看她一眼。
贞绮道:“臣妾近来读孟子,国朝向来以仁孝活天下,以孔孟之道奉为正理,可朱熹却自称夫子,自创程朱理学,不仅曲解了孔孟之道,连二程的名声也被他毁尽。《礼记·礼运》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朱熹却说,存天地灭人欲,可不就是曲解了吗?”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发乎情,止于理,朱熹也不过是一见识浅薄之人罢了,既比不上各大家,连我朝学士也比不上。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沈嬅徐徐说来,“若是真说起理学大家,便不得不提二程了。”
贞绮仍是温和笑道:“程门四子乃天下闻名的大学土,程颢程颐两兄弟教授学识,譬如孔子座下弟子三千,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学家。”
沈嬅伸指摆弄着插瓶的一束白梅,“说来,妹妹怎么有兴致看《孟子》呢?又为何会如此有感而发?”
“近来宫中盛行柳叶合心的纹样,可不知怎么回事,以讹传讹,捕风捉影,竟传成了水性杨花,本来姐姐有孕,这些事情也是不必来叨扰姐姐的,只是如今宫中流言纷纷,姐姐也是要明哲保身,才是上策。”她悄声附在沈嬅身侧细细说起,“只要姐姐留心一些,自然不难发现这些流言...”她加重了语气,“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沈嬅颔首,“不论是非对错,这次我信你,也算是你帮了我,我记着你这个人情。”
她起身,缓缓移步走出殿外。
午晌时,周衍命人传了沈嬅去福宁殿。
东暖阁里,周衍在一旁看劄子,沈嬅在他身边看书。
周衍手握着一本劄子看了许久,又递给沈嬅,“这是今日四哥八百里加急递来的劄子,你且看看。”
沈嬅默不作声,接过细细阅览一番,方道:“如今前线的战事已到了最后关头,四王爷说前线的钱粮吃紧,皇上打算如何做?”
“你觉得呢?”周衍问她。
她思索须臾,“依我所见,前朝战事乃是国朝第一大事,官家坐拥万里河山,自当是要以身作则,天下百姓才能纷纷效仿。”她停一停,又道,“请皇上下旨,缩减宫中的用度,用来贴补前线的钱粮。臣妾身居高位,愿与我大周兵士共存亡。”
周衍听得拊掌,笑道:“好,那便依你所言,裁减宫中用度,一切皆用来贴补前线钱粮。”
她仍然保持得体微笑,“但凭官家圣裁。”
朱批一挥,事情就算定下来了。
周衍一面写朱批,还一面问她:“听说你今天找太医了,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不过是循例请平安脉罢了,官家不必挂怀。”沈嬅神色自若。
周衍道:“太医怎么说的?”
她正一正衣襟,“太医说臣妾的身孕过了六个月,已是定了下,只是如今生产在即,饮食上更要仔细,平日也可多在动些,到时生的时候也少受些罪。”
周衍“嗯”了一声,“既然太医这般叮嘱,那便要仔细些。”
恍惚间,沈嬅仿佛听见他一声极低的叹息,“别像她那样。”
沈嬅不解,低头想了许久,方知他说的是谁。她道:“当年的事,也大多是高氏的刁难。”
他闻言多少宽慰了些,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言毕,便听见有门窗开合的声音,定睛一看,是陈立走来,“官家,李昭容求见。”
沈嬅这时起身,婉言道:“那臣妾就先告退了。”说罢正要福礼。
“你这样出去反倒尴尬,不如先去内室避一避吧。”他虚扶一把沈嬅,指了指一扇乌檀木镂空象牙骨雕花屏风后头,“那里面是寝殿,你在里面听着也罢。”
沈嬅只得去了,又尽卸钗环怕发出声响,半卧在湘妃榻上。
昭容妆饰一新,穿一件水红色斜襟镶毛长袄,绣着几团“西施粉”芍药花。浓妆淡抺,正被芍药的艳色中和。她向周衍行礼如仪,“臣妾见过官家。”
“大冷天的不在自己阁里待着,特意跑出来做什么?”周衍眼皮都没抬一下,随口问道。
荣妃笑吟吟道:“臣妾有事与官家说。”
“说罢。”
她敛裙拜下,“臣妾今日前来,是为了向官家检举沈婕妤秽乱宫帷一事。”
周衍冷地看她,面带愠容,“近来宫中风言风语朕也听了不少,旁人也就罢了,你身为嫔御,又颇得朕的眷顾,秽乱宫帷这种事也是能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昭容怕也未曾想过周衍会有这般怒气,肃道:“宫中风言风语盛行,可其中未必就一定是捕风捉影,既然能传出流言,那边一定是事出有因,官家又为何要如此偏袒沈婕妤,不彻查此事呢?”她又道一句,“官家不彻查此事,是为了沈婕妤腹中的龙胎,但若是流言属实,那沈婕妤这一胎未必就是官家的子嗣。”
沈嬅在屋内听的也是气极,却又不敢发作,只能静待着周衍的回应。
周衍厉声叱她,“朕的起居注是一笔一划地记录着,何来你如此信口胡诌?”
他续道:“更何况绾瑟是第一次见柳太医,更有御药局勾当官的记录为证。”
昭容道:“所谓的第一次见,那也只是柳太医第一次给沈婕妤请平安脉罢了。官家若是不信臣妾,那毕竟是有人在官家身边吹枕头风,挑拨离间。”
“你现在不就是在挑拨离间吗?”周衍斜睨她一眼。
“孰是孰非皇上心里跟明镜似的,又何必不信任臣妾呢?”昭容仍是不甘。
周衍缓一缓气息,“罢了,这件事情朕只当是从来都没听过,你回去好好思过吧。”说罢,他不再理会她。
昭容顾他,说:“流言纷纷,但愿沈婕妤能安然无恙。”
她步出殿外,沈嬅这才掀帘出来。
她伏在周衍左肱上,他亦作势拢着入怀。半晌,沈嬅才问他:“官家为何信臣妾,而不信昭容?”
“我不信一个拼死为我生孩子的人,难道还要信她?”周衍抚一抚她的背,“一切有我,你只需安心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好。”
“臣妾信官家,沈嬅信周衍,绾瑟信君仪。”沈嬅在他耳畔道,“如此,便最好了。”
周衍只是环着她,让她在怀里安睡。她的心,一分、一分的暖起来。
翌日方回到阁中,沈嬅又唤了丹荔,“那个人有没有招什么?”
丹荔低叹,“没有,她的嘴硬的很,一句话都没吐出来。”
“倒真是个忠心的,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
沈嬅清清一笑,“她前脚被抓出来,后脚李昭容便向官家说我与柳清有私情,实在是不能不让我揣测。”
“姑娘是怀疑她?”丹荔怔忡,“如此说来,那便是她与李娘子串通了,意欲谋害姑娘。”
沈嬅颔首,“可惜官家不能动她,我也不能,只得由她去了。”
丹荔应是,却又听她说:“我原是效法朝廷高薪养廉,却未曾想养出个白眼狼来,实在是不美。将她那一手的指甲拔了,脊杖二十、废了四肢,其余的便由她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