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鼓追随春社近
春日的上林苑自是风景如画,然暮春烟柳早已谢尽,再无春色。初夏,太液池的莲花已开得姹紫嫣红,诸如绯红、粉白、雪青、鹅黄等,花香亦是沁人心脾。可沈嬅因莲花香气在盛暑天中素来爱招来蚁蚊叮咬,因此便不喜将莲花放在所居室中。这日天气晴好,日头也不太大,沈嬅自携了碧梨散步至那处,又让金桔抱了周泽一同去。
行至太液池,池中田田荷叶漫漫,恍若遍地青苔。莲茎上的花萼上花瓣层叠聚作一朵,内里面是或黄或绿的莲蓬。浮萍涟漪、水波荡漾,莲花香气扑鼻,微风阵阵袭来凉爽不已,沈嬅低头去看团刻螭纹檀木车中的小孩,不免心生怜爱。沈嬅挥手命撑伞盖的随侍内侍皆退了两三丈远,才到一旁的莲景亭纳凉。
许是离一旁的太液池近些,凉亭中倒也不热,阵阵袭来的风伴着莲花的香气,倒散了一身暑气,还令身上一股清香。
假山数丈之高,分别筑成各式各样的景观。顶部堆砌之顶为泉眼,引宫外山泉水入循环往复,如同活水般。远远望去,只见一汪碧水自泉眼一泻而下,极为壮观。各处还摆着一盆盆的芍药,如“西施粉”、“粉银针”、“美人面”、“朱砂粉”、“白玉冰”等,远远望去似一片花海。
看着那些芍药花,沈嬅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娉婷袅娜的身姿。
初次见她时,她的位次仅在皇后顾氏之下,这位宠冠后庭的女子闲闲地半靠在凭几上,娇媚的下颌轻轻一点,一双凤眼向上扬来是道不尽的妩媚与华丽,芙蓉面孔、蕴藉风流,连眉宇间的一颦一蹙都令人神往。
在旁人身上或许会显庸俗的玫红、瑰紫等色的衣裙在她穿来反倒合宜,赤金红宝的钗环衬得她气度雍容,气焰直与皇后分庭抗礼。
熙元九年,高氏一族倒台后,她被废为净妃,迁入瑶华宫。而她的一切早已人去楼空,正如同芍药落红入泥,无影无踪。
思绪万千时,被假山后处隐隐的几分箫声所打搅。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沈嬅听得入神,不觉奇道:“如此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吹箫呢?”她转首让碧梨与金桔在此处静候,自己顺着那箫声从假山走过。
碧梨欲拦,说:“或许是仙韶院的舞伎在演习罢了,姑娘怎地还要去瞧呢?”
沈嬅却不这般认为,反笑:“我怎地不知这仙韶院的优伶有这般技艺。”说罢,她便朝太液池的假山后绕过去。
假山后有一处水榭,由八首桐木柱支起两座亭台,一条长廊将两处所衔,栏杆处设有美人靠或飞来椅供人凭栏所坐。
水榭后种了几株枙子花灌木。叶片碧绿、郁郁葱葱,花萼盈盈托起数瓣乳白的花瓣,层层叠叠蹙成一朵。清风拂过,怡人的花香荡漾开来。
沈嬅眺望过去,见花丛中有位女子坐在石上自顾自地吹着箫,身旁并无任何随侍之人。她愈发好奇,遂步步临近。
待走得近了,才看得清面容。那是一个美丽到难以用言辞来描述的女子,不似人间所有,倒如天上谪仙。她身着一袭玉兰白绣折技绛萼杏花褙子,月白绫绢裙上系着绯色宫绦。碧发青丝以白绫丝绦挽作双蟠髻。即便是如此素净至极,却仍是掩不住其颜色。
沈嬅恍惚地说:“瑶姿琼质。内蕴自天之温。兰英茝华。居怀香国之懿。”
她仿佛是听见了沈嬅的声音,扬声询问道:“阁下是何人?”
沈嬅踱到她身侧,道:“我是婕妤沈氏,你是何人,我怎的从未见过?”她一壁说,一壁思虑着她或许是哪位太妃的养女。
女子福了一福,“我是仁寿县君,章行瑗。”衣袂扬起间,沈嬅泰然自若地从上至下看她一遍。
她端丽如一联唐诗,清雅如一阕宋词,华美如一段汉赋,婉转如一出元曲。肤若凝脂、唇似朱点、眉若黛柳,鼻腻鹅脂,发鬓如云、脂若葱管。眸似清平之水,面若无暇玉璧。身纤骨匀、臂若藕段、气如惊鸿、韵似沁春。
一颦一笑间不见艳俗媚态,而是温然的贞静之姿。笑容可掬,当真是我见犹怜的女子。
行瑗被沈嬅看得不由怔住,沈嬅道:“是章相公的侄孙罢。”
章相章延龄出身浦城章氏,于康宁元年中二甲进士,如今官至枢密副使、宣徽南院使,又授宣武节度使。行瑗之父章昌仪早逝,自幼被祖叔教导,熙元十年正月召选入宫。
行瑗颔首,沈嬅执过她手中的箫吟吟吹起。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是陈与义的《临江仙》,果真是极好的曲子。可惜我的箫声远远不如你那般精妙,当真是惭愧。”沈嬅说,随手折下几朵栀子花簪在行瑗的髻上。
“娘子的箫声已是极妙,我习了十数年亦只略在你之上。”行瑗抬手取下髻上一朵栀子花,凑近鼻间嗅了嗅,“沈娘子自谦了。”
沈嬅听了,掌不住地“呵呵”笑起来,“章娘子才当真是自谦呢,我虽是通宫商音律,却并不善箫。”
行瑗道:“是善瑟罢?我曾听阁中的内侍提起过。”沈嬅怔了一瞬,点头称是。
行瑗依声而笑,“沈娘子的瑟声乃是宫中一绝,可谓是‘举世无双’。不如明日此时相约在此,箫瑟兰成,合奏一曲?”
沈嬅摆首,“一绝不敢当,但也很愿与章娘子和鸣一曲。”
如此约定了时辰后,二人便各自回去了。
晌午,行瑗在宜庄阁中向宫女熹微嘱咐道:“你叫人传话给叔祖,叫他不用再担心了,我自己已经有法子了。再者,也不必送以前的那些汤药。”
熹微应声而去,行瑗将阁中内人尽数遣出。青幔纱帷遮住日光,火烛尽熄,她从百宝阁的深处取出一幅画。寝阁中虽无光亮,但她仍能清楚地看见画上戎装男子的英姿勃发,锃亮的铠甲与他相得益彰。半晌,她将画轴卷起,安放在百宝阁中。
她知道,她与他再无可能了。
翌日,行瑗按时去赴约。沈嬅似是早已恭候在此,正坐在花丛中的大石上调试着音色。
一袭芙蓉色褙子上绣着疏疏几株芷兰,两叶百褶妆花旋裙的裙裾轻轻挑起。容颜稍作妆饰,几树錾银真珠钗挽起云鬓乌发。
行瑗手捻箫管、沈嬅行云流水地拨动瑟上二十五弦,二人清按宫商,奏着一曲寻春长歌: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其间有潺潺流水之声伴微风而来,日光乍然阴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云彩漫天。
不过两三次过去,箫瑟合奏之声已娴熟的多,贯之入耳,恍若一体。大液池十丈以内,鸟雀皆惊。
往后几日,沈嬅也在这个时候与行瑗一起合奏,周衍人虽在福宁殿,但有时亦听见寥寥几声音乐,心中不觉好奇。
彼时他正看完了劄子在长榻上略阖一阖眼养神,可他再听到这音乐时心中有些按捺不住,换了便服便匆匆寻着声音去了。
周衍走了福宁殿后便往上林苑去,一路摸索才到了太液池。这时他驻足倾听,知晓是在花丛中传来时就信步往花丛去了。
花丛中,沈嬅立于大石旁教行瑗弹瑟,她将曲调吟出,双手纠正着行瑗的动作。不过几番下来,行瑗便已熟稔。乐声扬起,沈嬅闻声而歌,清澈婉转的歌声悠悠扬扬。
“仙韶院的乐师也曾唱过这首歌,那时正是春日,唱这首《清平乐》倒也是合时宜。”行瑗说,信手又翻看着乐谱,“宋高宗的《渔父词》,如何?”
沈嬅因问:“哪一首?”
“一湖春水夜来生。”行瑗说罢,沈嬅了然,盈盈唱起,“一湖春水夜来生。几叠春山远更横。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
行瑗弹奏伴来,沈嬅不欲输阵,遂更扬声而歌。
乐声如太液池上清风徐徐回荡在周衍的耳畔,他只在远处的水榭上坐下,凭栏遥看二人。
沈嬅走到行瑗身侧,说:“若是谈起宋高宗的《渔父词》,我倒是更喜欢这首《谁云渔父是愚翁》及《鱼信还催花信开》,更显露娇憨之姿。”
行瑗翻出那两首照音律弹起,沈嬅轻声随乐拊掌,她仔细听着,才发觉在平仄上略有几个音律不大通,遂同她纠错。她边覆在行瑗的指间边在她耳边吟唱,“谁云渔父是愚翁。一叶浮家万虑空。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正中。”
行瑗微笑,展开的双唇如春日艮岳落樱,“鱼信还催花信开。花风得得为谁来。舒柳眼,落梅腮。浪暖桃花夜转雷。”
半日的辰光她流水般悄然而逝去,直至落日时,二人方各自回去了。
是夜,周衍第一次召幸了行瑗于福宁殿。
去福宁殿的路上,她并未乘轿辇,而是只携了两个宫女从宜庄阁一步步走到了福宁殿。那段路其实不长,但她却走的比往日慢。在福宁殿前,她遥遥看了一眼禁军巡逻的方向,哪怕看不到,但她也知足了。十六的月光尽数镀在她的身上,愈发衬得她沉静如水,未饰铅华的面上,凝着一滴泪。
梳洗后,行瑗已换了轻薄的白绫中单,静静地坐在床上,宛若一个令人亵玩的磨喝乐。
周衍来时,她略有些瑟缩,周衍便笑着问她:“怎的,你很紧张?”
他轻拍她的肩以示安慰,行瑗敛了敛气,宽下衣裙躺在床上。
床边的红罗斗帐遮住了一室春光,烛台上燃起的鸳鸯蜡爆开一朵灯花。
入了三更,行瑗才从疼痛中缓了过来,周衍现下虽已熟睡过去,但仍引臂与她枕着,一手在她腰上轻柔地按着。他掌心中散发的温度像是饮了一盏温酒,令人周身都暖了不少。
她依在他的怀中,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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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写《渔父词》的灵感是来源于米兰lady《柔福帝姬》
从下一周开始就是每周二、四、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