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谈话
“你跟我来。”谢天白对着苏锦亭道。
苏锦亭面不改色,随谢天白去了,但其实内心波涛汹涌。若不是情况紧急,早在车站时他就会质问谢公,谢鸿雪为什么会在这列火车上。
苏锦亭心里就藏着火气。因为,在他查到之前约小妹去图书馆的是谢鸿雪时,前去谢家找谢鸿雪问问当天发生了什么,却被谢夫人告知谢鸿雪同财政局局长的公子打猎,意外惊马受了伤,拒见访客。
“你有疑问?”谢天白带他来到书房,抽了一本书递给他。“听苏夫人说你喜欢收集我的文?”
“是。”苏锦亭并没有隐瞒。
“为什么喜欢?”
苏锦亭抬眼,心里想着,因为要研究你的想法。
他在苏夫人那听过谢天白的故事,也从旁人处了解过他,甚至翻阅往年旧报,都有提及。
谢公,谢天白,一个眼一抬就能震慑住北平城的人,一个黑白两道无所不通的人。外头都传他无亲无情,人独心狠,谁都敬着他,怕着他,惧着他,谁也不敢惊着他。
谢家世代官宦,后经商出海,大清还没亡时,谢天白还是个颇得皇帝和慈禧太后厚爱的惊才绝艳之人,进宫如同进自己家一样大方自然。那时候的谢天白领着京城里那些思想进步且经过国外思想浪潮开化过的少年雄赳赳气昂昂的,公开表示支持皇帝,慈禧对此只是说他年轻气盛,并没有不高兴,这种表态在当时社会各界都引起了争议,谁也摸不准慈禧的真正意图。后来谢天白接受报社采访道,他没有别的想法,他所有的政治立场都在于国人,其次才是皇帝,世界大势日趋激烈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国人之弱不在于国人本弱,而在于思想封闭,犹如古人未受开化,只要打开思想,奋发图强,国人必将走出羸弱。他与其他学子所想不同,他赞成变法,但一切要踏踏实实,缓缓图之,才能水到渠成,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千锤百炼,才能得宝。所以他才资助学堂,引进国外科目书籍,聘请外教,教习国外文化。又资助兵工厂,组建钢铁厂,又捐款给朝廷,提议送学子去国外探索和学习。
不得不说谢天白是一个有天分的人,他当时的态度立场不偏不倚,不激进不争强,不居功不自傲,所思所想考虑到方方面面。
但谢天白终究被压制住。
他没有被皇帝信任,皇帝最后摈弃了他。谢天白笃定变法会失败,他认为心不可急,步不能乱,稳稳当当才能步步踏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是操之过急必然适得其反。最终,谢天白与那些学子分道扬镳,闭门不出,也避开了后面的祸端。而祸端发生后,谢天白获悉此事变化,匆匆进宫请见皇帝,皇帝拒见,而后谢天白跪到慈禧的宫外,跪求慈禧,法外容情,他愿献上两份同等额的数额白银,一份进国库,一份供朝廷督办新学,引进技术,只求饶过除几个重要人士的其他学子,他们只是受人蛊惑,毫不知情。只是此举并没有让所有人满意,反而令各界人士诟病。
但从这一点,苏锦亭就佩服谢天白的果决和胆大,他只知道大太太来自王府,却不知道和谢家还有这样的情分,谢天白这般人物,竟让他晚上登府商事。苏锦亭曾在一私人聚会上远远看到过谢天白,但也只是远远观望,谢天白身边围着太多人,疏远又隔离,所在之高根本靠近不得,可今日看谢天白对大太太这般细语低声,就知道和大太太情谊不一般了。
苏锦亭从小就比别人启蒙早,也更成熟。
那时候大太太管着这个家的生计,经营着长辈留下来的产业,每天很少在家闲着,父亲则是成天捧着书不放手,天天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图书馆。大哥很小的时候就被大太太送去了国外,十几年都没回来,而苏锦亭的亲娘呢,成天只知道去外面看戏曲搓麻将,从不管家里的事情。因为家里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府里下人渐渐懒散起来,甚至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记得有一次苏锦歆告了状后,大人不相信,结果苏锦歆第二日就发高烧进了医院,下人给的解释是苏锦歆调皮,晚上自己开了窗户。苏锦亭没办法,自己做主轰了拨给他们的下人,求大太太拨个大院子给他们三兄妹住一起,从那以后,他便日日夜夜带着锦歆,拖着锦溪,从不假手他人,三兄妹一带二就这么长大了。
后来大太太见苏锦亭聪慧,就把铺子田庄都交给他,这一交,就让苏锦亭挣下了诺大的家业,比之前还多出数倍之多。
大太太所言不假,他确实爱收集谢天白的文章。
谢天白思想之新潮,行事之果断,处事之泰然,无人能及。这也是苏锦亭为什么独爱谢天白的文章,如果不是效仿谢天白的行事作风,读透读懂谢天白每次在报中表达出来的见解,他也不会避忌利害,从容不定将家业做到如此之大。
“伯父写的文章言简意深,凝炼有力,篇篇锦绣,见解独特,让我颇受启发。如果不是紧跟其后,在这个时局下,我也难有作为。”苏锦亭道。
“难怪旁人和我说起你,说你是第二个谢天白。这年头能读懂我的文章的人,可不多了,我写的那些,外头都觉得艰深晦涩,说我故弄玄虚,偏只有你对我说是篇篇锦绣,稀奇事。”谢天白笑了,这笑比不得爽朗的笑,而是带有温意,这一笑,看着让人舒心。本来谢天白是一脸愁闷,结果这小辈会说话,倒让他来了兴致。“你倒说说,你觉得那篇让你受益匪浅,让我瞧瞧你是故意捧我呢,还是真读懂了。”
“您这是不信我。”苏锦亭也笑了,他知道是谢天白给大太太面子,愿意跟他说几句,要换在平常遇见,一个眼神都不见得给。他撇了眼大太太,大太太给他递个眼神,和颜悦色的,让他安心说。他沉了沉心思,正了正神,正色庄容道。“您那篇饥灾录我最喜欢。”
“哦,怎么说?”谢天白兴趣起来了。这文可久远了,还是他年轻那会写的,这都翻出来看了,那确实对他挺欣赏的了。
“河南遭了四灾,朝廷给不出救济,互相推诿,既没有好处又麻烦的事情谁摊谁受累,也就有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商人重利,官人重钱,官商勾结便衍生了买官贩官。好官想管这个灾情,可惜无钱也无后台,他站不住脚,有钱有势的接了这个差,也不见得办好,相反还要讹一笔钱进自己口袋,大发国难财。但一旦灾情蔓延,势必影响到京城,到时候物价哄抬,粮价飙升,灾民闹事,群起激奋,就是再难挽回的败局。各地报上来的都是灾情好转无需救助的公文,您不顾家人反对请旨愿带商队前往灾地救助,所到之处尸横遍野,尸体堆在一起臭成了黑水滩,苍蝇叮肉,嗡嗡作响。您从灾区回来后发表了这篇文章,记录了朝廷对此事的态度,和民众对此事的了解以及你去灾地这一段经历,着重披露了朝廷推诿的迂腐程度和商人利益最大化以及唇寒齿亡的道理。这篇文章在当时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就连慈禧也惊动了。”苏锦亭看了下谢天白的神色,又继续道。“动是动了,朝廷依旧没有余钱拨出来,您又写了续篇,上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呼吁大家筹集善款。您不顾旁人的表面工夫,将那些龌蹉之事例如贪赃枉法,买官贩官一事搬上台面,又着重点出几个倒买倒卖发国难财的典型商人,引得气量狭小的人公开报上叫骂。最后慈禧避让,皇帝罢黜几个官员,治罪那几个发国难财的商人人,商人吐出了钱财,才解了河南四灾之局。”
“不错,是这样。”谢天白点点头,随即道。“可我也因此得罪了官家和商家,你为何是喜欢这篇?”
“因为你在这篇饥灾录里点明了人命的可贵。无论老少强弱,无论布衣平民,宗亲贵胄,只要生在这片土地上,就理应得到朝廷庇护。国者,百姓之安居之所也,朝廷,执国权柄者也。爱民,则可得国。残民,则必倾其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弃之如敝屣,便是自取灭亡。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若无百姓,何来天子?若无百姓,何谈社稷?社稷之福乃百姓之福,只有百姓吃穿不愁,君王才能江山稳固。你这篇字字珠玑,掷地有声,让我心悦诚服。也让我至始至终都明白一个道理,直到现在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站队。”
“你说的是?”谢天白眼皮一抬,神色凌厉。
“比如那位总统的复辟之路,他走不长。”苏锦亭最后一字一个顿句,加重了音,眼神死死锁着谢天白的一双眼睛。
“阿亭!慎言!”大太太打断他的话,眼神里透着怒气。“你这话万不可说出来。”
“无妨,他只在我们跟前说,只要没在外面说就行了。”谢天白意味深长看了苏锦亭一眼。
“不知这个回答伯父可满意?”苏锦亭仔细看着谢天白。“既然君不能为民,那只有民自己当家作主,这才是上乘之道。如若又回到以前那般迂腐的官场,那还不如扼杀在摇篮里,让其见不得光。百姓也是这么想的,如若又回到磕头跪人的时候,谁会愿意?”
“没错。”谢天白点点头。“你小子也是思路清奇,想得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