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场末日(6)
我们悄悄摸回家,正好撞到了爷爷。
爷爷显然也吓了一跳。他想着我们应该都在楼上,客厅这时没人,才敢独自在客厅包扎伤口的。
他的手臂上有好长一道口子,从肩膀关节处跨过手肘,地上还有一盆血红的水,盆沿挂着一条半染红的灰抹布。爷爷当时正缠着绷带,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
“我……我是刚刚搬窗户时不小心滑倒割的……”爷爷像做错事被抓的孩子,窘迫地解释道。
爸爸不说话,默默帮忙包扎。爷爷的神情明显不对劲,这么慌张肯定不是滑倒割到的——也许是被人砍的。
等都收拾完后,爸爸先上了楼。我和爷爷斜对着面坐着,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都不说话。后来是爷爷先开口打破沉默:“你们刚刚,出去啦?”
“嗯。”
“外面……挺乱的。”
“嗯。”
“我刚刚去小刘家安慰了他老妈和小孩,顺便……处理了一下后事。”
我思绪乱了一阵:“他死了?”
“嗯。”
刘叔叔最后一次乞求爷爷的样子在我脑中重现——“求求你们,这是……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再想起他这句话,又忆起他当时抬头来的神情,眼中已经没有光了。原来那不是扯下脸皮的尴尬不自在,是失去希望的心如死灰。
“是为了家人吗?”我问。
“是啊……”爷爷掏出打火机,点了支烟递进嘴里,眼望着门外,长长吐出一口烟来,“他不想让家人受委屈,也不想再让我们为难。小刘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换成别人,早已……”
爷爷哽住不说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一开始我也以为他是个赖皮,最后一次闯进我们家那会儿对他印象并不太好。他一定看见过街上都发生些什么,说不定也有动摇过——当我想到这个念头时,我才发现自己也这样邪恶了——但最终理智使他做出了不理智的决定。
“他还有个老母亲和女儿。”我说。
“是啊,我把他们托付给村口老富了。”
“老富?”
“就是来富爷,小时候还抱过你呢。他比我年轻,也有两个孙子,平时家里热闹,所以囤了大量水和粮食,这段时间他不时接济别人。”
我有了印象。来福爷退休后总搬个凳子坐村口晒太阳,是个很不起眼的老头。没事时帮别人干点小活赚烟钱,遇上熟识的小孩给两颗糖,小朋友也爱缠着他,他就常讲些上个世纪末的轶事。时间长了,邻里有时会专门托他看小孩。
“他现在还和当年一样吗?”
“没多大变化,就是头发白了点。”然后爷爷可能意识到我问的不是样貌上的变化,于是又补充说,“他是越活越年轻了,家里这几年渐渐宽裕起来,子女也孝敬,他和村里街坊也处的舒服。他是主动提出收留小刘家那两个的。”
接着又是各揣心思的沉默。
我本以为,这世上真如爸爸所言,皆是恶人了。但这个儿时都不怎么被我记住的来富爷,在世界已经这样乱的情况下,仍能在心中扫出一片净土,洁身自好,不被浊世污染。于是我又惭愧起来,为的不仅是自己竟已有了恶人的想法,不仅是误会了好人烈人,也为自己不加分辨,对这个世界妄自限定惭愧。
我决心要说服爸爸朝着美的方向看,比如妈妈。我从不觉得妈妈是被善良包装的坏人,她不仅是爸爸的,也是我和米格的天使。
爸爸这样爱妈妈,他觉得周遭是污秽不堪了,遇了会自己驱散恶气的芙蓉,他即使不愿承认自己的理论错误,也会守着芙蓉仙子不放手。
就算人生下来会有恶的念头,也会有与生俱来的对美好的向往吧。
可在离末日结束只剩最后半天时,我便没心再有这个念头了。
没有被命运拉起又从高空推下,又怎么会在彻头彻尾的绝望中成长。
奶奶她是礼佛的。我从来是不信鬼神,但当她念起经文时,我宁愿相信极乐的存在,又不由阿弥陀佛为爷爷祈祷。
末日只剩几个小时就会结束,我们便忘乎所以,一时也被喜悦冲昏头了。
米格蹬蹬跑上楼来,泪水纵横地抱住我:“爷,爷爷他流了好多血!”
我们两个抱缩在床上,大气不敢喘。楼下乒乒乓乓的,钝器落地声和易碎品散落声,交织着尖叫,咆哮和叫嚷逐渐远去,最后平息下来。我壮胆想下楼看看。
“姐姐,妈妈说让我们不要下去!”米格拉住我。
“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米格!”我故作郑重地拍拍他的肩,“外面不知怎么样了,楼上就是我们的安全基地。我去看一下,你要守护好我们的基地,我能相信你吗?”
“好,保证不让坏人得逞!”米格噙着泪,挺起他的小胸脯说。
我关上了卧室的门,蹑手蹑脚摸下去,压着步子在楼下转了一圈,没有人,遍地狼藉。
在客厅,半扇玻璃门碎在地上,沙发上划了好几个口子,桌子掀翻在地;木凳直接被劈成两半,零碎的小物件散落在各处,地上还有几滴血斑;厨房里凌乱不堪,冰箱上下门都敞开着,每扇橱柜都被打开,有明显翻动痕迹;锅被砸了个大窟窿,盖在地上,一旁还有一把变形的铲子;筷子铺散在地上,墙角堆的粮食也被洗劫一空;两个大桶,其中一个倒置着淌完了水,另一个不知所踪。我们遇上入时强盗了。
我夺门而出,门口一路过去,隔几步一朵血花。我心知这回难了,沿着血花追去,一直追到路口,听见吵嚷声,才紧急刹住脚步,躲到一栋房子后远望着。
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搬运我们的水桶向一辆面包车的后备箱送,车里面堆着我们囤的粮食。车子很旧,车牌被摘了,车上好像还坐着两个人,一个男人先上了车,另两个要把桶递上去。爸爸和爷爷追上去抢,给其中一个拿棍子的男人挥开了。妈妈窝在角落里抹眼泪,奶奶上去扒车门,但打不开,就边拍车门边骂着。
人都聚了过来,逐渐将他们围上,并越靠越近。我不敢揣测他们是带有什么目的还是纯粹围观,就偷偷加入了围观人群。离他们更近后,我才看清爷爷穿的是黑色上衣,所以即使浸满了血水,在远处也看不清,只有不住在地上绽开一滴才被人知道。爸爸肩上也有刀痕,但不深。另一个提到的男人挥刀威胁着,爷爷扑上去夺刀,那男人和爷爷纠缠一阵后把刀抛在地上,跳上后备箱,车子即刻就发动了。奶奶追了几米,跟不上,远看着车子开去。后备箱的几个男人还挑衅地向我们挥挥手。
车子开走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强烈的危机意识席卷了我,我拨开人群,冲上前扯着嗓子喊:“为什么不让他们抢!”
他们怔了一下。
人群还是不断聚拢。
“告诉我为什么!快要结束了为什么不让他们抢!”
奶奶扶着爷爷垂头答:“你忘了。开始前天下已经兵荒马乱了,说结束,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结束呢。”
我本来想说,你不是素来不相信这些的吗,怎么这回也不觉得巧合了,但话到嘴边成了另外一句:“所以早叫你不要自欺欺人啊。”
围观的人已将我们兜进一个圈子,这个圈子范围越缩越小,我觉得他们投来的眼神也越发异样和灼热,伴随血液在地上的滴落,红色的气压从这群虎视眈眈之人身上散发出来。我们像被狼群裹住的小羊。
当圈子范围缩至半径不足两米时,我猛弯下腰,绰起那个男人掉落在地上的刀,双手握着刀柄,空对着人群乱挥,边挥边嘶喊:“不许过来!全部后退,否则我砍死你们!”
我边说边假装挥舞着刀,人们互相看了一下,没太大反应,但停止聚过来了。我又瞪起眼睛,竭尽力气吼了一声,夸张地对他们比划砍人的动作,头部大幅地摆动,使我勉强扎上的皮筋滑落,发丝随炎日蒸出的汗也粘在我的脸颊,粘在我发红的眼圈下,使我像头不被控制的怪兽。我故意上前两步,他们这才纷纷后退,让出了一条路。我就左手拉住爷爷往回奔,右手还举着刀挥着,不断回头对奶奶他们喊“快点回去”。
一到家,我就赶忙将卷门放下锁死,扶爷爷躺在沙发上。起身后,我发现自己满手淌着血。爷爷背后中了挺身一刀,将整件衣服染透了,也染到我手上。听到动静,窝在楼梯口的米格也跑下来,趴在爷爷旁边嚎啕大哭。
奶奶和妈妈为爷爷和爸爸两个伤员忙得手忙脚乱,只有我怔怔地看着自己通红的手。我大喘着气,用手拨开颊边糟乱的头发,用手背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我当时狼狈的样子一定让人以为我发疯了。
当我回过神时,爸爸已包扎好瘫坐在沙发上,奶奶和妈妈手上的事停了。米格边抽泣边说:“爷爷你看,我把房子保护的很好,没有让坏人进来呢……”
爷爷蔫着气儿,用游丝般的声音说着:“好,好……”
“120,快打120!”妈妈哭道。
“没用的。”爸爸阴着表情说。
“那110呢?”
“打给谁都没用的。”
所以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吗?
我们守在爷爷旁边,看着他越来越艰难地呼吸着。平日总和爷爷拌嘴的奶奶现在也紧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还有几句话……”爷爷微张开嘴,眯着眼看我,“小雪,我对不住小刘,房后那个废棚,我藏了点囤货,你,你去找来富……”
想对我说的就这个吗?找来富爷一定要我去吗?你自己起来找他啊!这个时候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想别人吗?刘叔叔的离开怎么又是你的事了?
“真的还值得吗?”我避开激动的情绪质问他,“这个世界已经坏掉了,充当好人有意思吗?”
“世界是不论好坏的……”爷爷喉间清了一下,轻轻说,“好人主导的世界善,坏人主导的世界恶……好孩子,我们不能善良的话,这个世界就要让给坏人了……”
随着最后一句话微弱从他口中送出,他终于气尽,完全合上了眼。
几秒后,外面天色骤变,黑压压的云聚拢而来,一声闷雷后,爷爷的身子化成一株不算高大硕壮却长势极好的救世草,小雨也淅淅沥沥下降了来。
第三场末日结束了,和这个夏天一起结束了。
我们在细雨中将这株救世草种在了后院,叶间开出了几朵俏丽的花,晚霞粉的花瓣在雨水的清洗下娇而不艳,郁而不俗,尽管不惹眼,却是这荒芜园中最美的景了。这株盛开在末日尾巴的救世草,没有结果,无人采撷,后来直至我离开前也未曾凋谢。爷爷换了一种方式守护这个世界,这个他用尽所有善意却不能为他善终的世界。
我动摇了。如果我们的善良不能换来世界的美好,我们为什么要委屈了自己呢?如果真的有回报,刘叔叔和爷爷怎么会离开呢?街上行走的又怎会是群沐猴而冠的魔鬼呢?
从末日结束时起,生态就慢慢恢复,只是需要给这个过程一定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人吃人的现象没有结束,但救世草却不会再出现了。不多久,这种植物数量骤减,基本绝迹。
我的初中延迟了近两个月才开学的时候那两个月里也仍是混乱的。虽然一切恢复得很快,但人们一时没能及时跟上节奏。末日结束约摸半个月后,人们才彻底相信救世草也不会再出现。公共秩序只一个月就恢复如初,不同职业的人先后上岗,世界又陷入了不息的奔波中。破坏的环境恢复速度非常惊人,百年前的老树被人挖了,雨后也许又如先前长在原处。这不久我们过回了先前漫无目的的安适生活。有关干旱之事成了饭后闲谈,仿佛成了上世纪之事,随着信息的不断更替也正从人们口中淡出。开学后,我发现日历时间被拨至两个月前,于是恢复阶段的这两个月便从地球时间里彻底消失,关于第三场末日的一切,竟无迹可寻,无人可知了。
遗忘也许并不总是坏事。接受创痛的人至少再也不必回忆起那些可恶的记忆。
值得一提的幸事是,李叔逼孩子休学的事被抖出,他成了舆论的众矢之的,赵阿娘的四个孩子恢复了受教育的权利。
再之后我们搬了家,这次是爸爸妈妈带着我和米格言正言顺地同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