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场末日(3)
“食人蚁!”“快跑!……”
周围嘈杂的声音和身体传来的痛感使我的意识猝然清醒。
我挣扎着坐起身,发现人们都惊慌失措地在沿着壁往上爬了,而我身后的洞壁竟从不知何处聚起来密密麻麻的红色蚁巢,从上往下侵蚀而来,将包围住我。
在另一面爬满蚂蚁的壁前,有几个被蚁群吞没的人形,我仔细看了一圈,没有看见妈妈。
被蚂蚁吃掉了,或者变成仙女飘走了。
我想是后者吧。
在我身下有一张白纸,我捡了白纸,摇摇晃晃地起身。
“来看这是什么?”从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是那浓妆艳抹的马尾女人,“这洞顶有一盒小孩子用的蜡笔!”
那女人将“小孩子”几个字加重了音,我忙循声抬头看,在出口处,那个蜡笔正十分不平稳地摆在洞口边,只要轻轻推一下,整个世界的希望都会随其的坠落而粉碎了。
“给我!”我失魂落魄地喊,一边箭步冲了过去,也向上爬。
未尽的疼痛和刚醒时的眩晕使我的身体麻麻的,以致我的行动稍僵硬,但我并不倒下。
那个女人胜利地将蜡笔举在手上,对我得意地挥了一下,尖着嗓子说:“这个时候还想着画画呢!”
然后她将蜡笔向下丢给了那个正向上爬的尖嘴高瘦的男人。
男人接下蜡笔,迟疑了一下,又向下看着我,随后也好像发现了怎样的乐趣,做出令我十分讨厌的笑脸说:“来拿啊!”
食人蚁正向这边的墙爬来,而洞内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没出去。
这个瘦高男人和那肥腻的男子都已到了洞口,显然很享受这种拿捏他人生命的快感,占着洞口不出去,甚至将后来爬上来的人踹下去。
踹下去的人就从我身边滚落,或跌进不断漫来的蚁巢,或侥幸抓住了突出的岩石。
这场末日是我的主场,我再也不能像前几次末日来时那样安之若素。
我愤懑地向上爬,在瘦高男人爬出去后,他将蜡笔也带出去了。
我紧随其后,头上那个矮胖男人却挥着他那只粗短的腿,想将我踹下去。可他不太灵活,我轻易躲开了,并猛抓住了他那条腿向下拽。
男人惊恐地叫了一声。我并没有特别用力,因为我还不至于产生置他于死地的想法。我只是将他的身子当成辅助我攀爬的垫脚,踩着他上去了。
那男人自己人没抓牢,滑了下去,被后来爬上来的人愤怒踢下去了。
浓妆女人和瘦高男人在外面的平台上等着,没见那个同伴,而是我出来了。
他们嘀咕两句,趁我未完全钻出洞,先将蜡笔盒打开,炫耀地挑了支棕色在我面前展示一番,竟丢下悬崖。
虽然不是我需要的颜色,但我很怕他们下一步又会丢下其它颜色,所以我如饿虎扑食般向拿着蜡笔盒的女人扑去。
现在,我薅着那个女人的头发,将她高高扎起的马尾拽得松塌而凌乱;女人嘶叫着用指甲紧抠我的肩膀,又长又尖的指甲挠得我身上产生一条条红色淌血的伤痕。
我另一只手伸出去够那盒蜡笔,脚用力踮着,但那个女人的另一只手仍高高地将打开的蜡笔盒托在头顶;我重心不稳,朝她身上压去;她将身子后仰,步步后退,直至退到了悬崖边。
我只好扯着她的头发,试图将她往回拉,可她根本理解不出我的好意,欲挣脱我,还直将身子向悬崖边躺去;几只蜡笔在过程中掉落,
有几只滚下万丈深渊,有几只散落在脚边,独剩了白色、绿色,黄色还在盒内。
瘦高男人对我们的游戏不感兴趣,他看出那条滑梯样的斜道也许可将他送出山,就拾了我在打斗过程中扯下的志愿者的马夹,垫在他名贵的屁股下一路滑走了。
兔子娃娃的一只耳朵从我的裤子兜里露了出来。我盯着那只耳朵愣了会儿神,决定松开抓住女人的手,先去捡落在地上的蜡笔。
我松手时,女人一下没稳住,就要向后倒去,我揪住了她的衣领,拉她回来了。趁她惊魂未定地大喘出气之余,我慌张地捡了地上一只红色在白纸上涂了一小块斑。
头发散乱的疯女人绝不会感谢我,她觉得我刚刚差点让她跌下去没命,她恨透我了。
她猛夺过我的纸,随意从地上捡一支笔,就在被她揉皱的纸上划了一条痕;我连忙从她手里抽回来,纸上已经留了很长一道拐弯的蓝色。
“你个小婊子!”她咒骂着,将蜡笔盒重重摔在地上,绿色和黄色掉了出来,她就用她踩着高跟的脚肆意在散落的蜡笔中乱踩,有的颜色都踩成了粉碎。
我真慌了神,欲去将她推开,她却一脚将那些蜡笔尸体踢下崖去了。
“不!”我喊着,也跟着跳了出去。
我不知道底下多高,我何时会落地,以什么样的姿势落地,落地后我是立死还是痛苦地残喘一会儿。至少落地前,我要先把色彩还给这个世界。
周围快速向上刷动的景变成了完整的灰白。
在我下方有许多颜色的笔正快速下落,而我只有一次机会,选出正确的颜色,在我落到地面前,用它在纸上画一笔,只要短短一条,可能就能结束末日。
那个颜色只能是黄色,因为红黄蓝是构成色彩的三原色。
我伸手去够,只要抓住那拦腰折断的黄色蜡笔的其中一截就可以了。
可是我够不到。我和蜡笔下落的加速度是一样的,在起落时我没能早那么几秒,在空中,我和我的黄色蜡笔将永远隔着一段难以逾越的距离。而在空中下坠却不是像在水里,我又怎么可能像游泳一样向下游呢——如果能游下去该多好!
我隐约已经看到裸露的灰色地面了,再近点,发现那里是一片草地。
我更卖力地去伸长我的右手,紧抓着画纸的左手试图拨开身边薄而无形的气流向下划——拨开身边果冻般触感的世界向下滑——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被透明的果冻填满了;我就像在果冻内部快速下沉!
于是,我成功拨开了身边的胶状物,通过反作用,我使自己的身体与自然下落比更靠近地面。
我终于抓住半截黄色蜡笔,此时我清楚看见草地上没有生气的灰色杂草,无章法地横倒一片,那是我下落产生的气流的可视化。我很快会在这上面变成一滩的我,但是之前我已经在纸上画下了最后一笔。
给我一个反应。
我需要一个反应。
我的鼻子已经贴到一棵草卷曲的叶片上了。
给我一个选出正确答案的反应!
求求了——
把色彩还给我们!
霎时,面前洁白一片,我的眼里传来一阵刺痛感,可能是哪里发出的一道强烈闪光恍到我的眼睛;又或者,我终于落地了,我死了,上了天堂,尽管我从不相信有天堂;又或者太阳爆炸了,强烈的阳光把整个地球照得白茫茫的;又或者我坠入了异次的空间,这里一切都是零,我可能被困在白纸里,成了二维人了;又或者,天亮了,是爸爸见我赖床,一把扯开窗帘,让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的梦要醒了,我会回到我的12岁,回到最初,而这几年的一切都只是个噩梦。
是噩梦的话,梦会醒。我觉得我们真要好好感谢噩梦,而不是惧怕它。是噩梦醒后那种劫后余生的刺激感告诉我们,现实并没有那么糟,我们该尽情享受当下;不是噩梦的话,梦醒不过来,醒了,失去的人也回不来!
伴随着白光,下坠的感觉也消失了,我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就像被白云拖着。
等闪光过后,我恢复了视觉,发现自己反弹在几米的高空,缓缓下落到地面,以我所躺之处为中心,压倒的地方泛起一阵强烈却温柔的风,吹起一阵向外扩散的可见气波,像涟漪一样晕开来,一圈一圈,向远处去。
第一圈过去,大地涂上淡淡一层底色,淡的草绿,淡的土黄,淡的山清,淡的水蓝,淡的花红,就像幅柔软的水彩画,色与色之间没有清晰的分界,清透的色彩杂糅,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第二圈过去,底色上着了鲜艳的每样事物独特的原色,大山有了深深浅浅的绿,绿上铺着焦黄色,是又薄又透的黄,来自午后的阳光;溪里的石头,颜色会比溪边的更深一点,带着冲刷的水色;空中有数不清的飞扬的小颗粒,那是只有在光下映照出的丁达尔效应的浪漫。-世界不再是单调的平面画,而是成了油彩,油彩中的景活了,大自然开始呼吸。
第三圈过去,衰糜的生命活了回来。躺倒的草站立起来,大山里泛滥了斑地锦,水边生长着大油芒和雀稗草,枯败的枝变得新鲜,烧焦的部分一一修复,甚至比原先更有活着的感觉。一切都是向上的画面。
第四圈过去,空气中弥漫开消失的各种气味。青草香,风的清爽,阳光烘烤的焦味和泥土气,夏天醉人的湿润,统统充斥我的鼻腔,骤然刺痛,身心畅快。
第五圈过去,虫鸣和鸟唱再出现在我耳畔,我听见远处流水欢快前进的奏乐,远处流水欢快前进的奏乐,蜻蜓震动翅膀从水面掠过,树枝被吹得咔咔响,挂着的叶片窸窸窣窣地相互碰撞。
第六圈过去,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度。盛夏的太阳是烫的,我压着的新鲜的草地透出湿湿凉凉的感觉,吹过的风是暖的,流下的汗和我的身体也是热烘烘的。
色彩、声音、气味、温度,全还给了这个世界,更赐予我新的感受。
可付出的代价,却远永远讨不回来啊。
我拾起地上那只兔娃娃,抖了抖,又拍了拍。我看了眼手腕上不显示时间,只显示倒计时的末日手表,六场末日后都是灰色的“已结束”。我刚把它摘下来,就突然飞来一只大鸟,把它从我手中叼走了。
走吧,带到随便什么地方,千万不要吃掉或是扔在人群里。
绿密萼盛,水静人疏。
一切都结束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