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结局的结局
读者,距第六场末日结束已过了七十年。
我在21岁时迎来我演员生涯的巅峰,28岁就将过气了,我开始写剧本,成为一名编剧;又是继承卡梅隆先生的衣钵;35岁,导出了自己拍的第一部电影,此后我又导演了不少电视剧和电影,成了受人尊敬的导演;63岁以后,我彻底撒手影视行业,成为专注讲故事的作家。我个人的故事似乎要走到结局了。
照例没人记得发生过陨石灾难,和没人记得发生过藤蔓怪的袭击,洪水、干旱、大雪、青色病毒一样,每一次末日的结束都是世界的脱胎换骨。
换头换面的世界本质从未改变,但再找不到一丝上个末日留下的痕迹了。
可是离开的人随末日结束,永远离开了。
关于开头提到的电车难题,我至今依然承认那个问题无聊又不现实。我们本身没资格对他人的选择评头论足的,因为我们只是事外人,身在事内,总有不得已的苦衷,有旁人理会不了的挣扎,有心如死灰,有支离破碎,有勇气做下对得起自己也不算违背万物的选择,便是值得尊敬。
当年没人知道景区会发生山洞坍塌,在上山探险的志愿者中,除了希贝·米歇尔导演,其余所有人全永远留在坍圮的岩石下了。
景区完全开放后,山顶还建成了纪念馆,奶奶、米格,还有妈妈的照片都有在里面。遇难者包括了那三个品格恶劣的人及其他在另一边山洞爬出来跟着男人从滑梯滑下去的人。看来这个滑梯通往的是不测深渊。
我将兔娃娃交给了那个女孩的爸爸。她爸爸身形佝偻,不高,微胖,面宽,鼻圆,肤黑黄,是在我的母国随处可见的劳动人民中的一个。
我告诉他,他的女儿很想他。他随即破防,在我这个生人面前哭得稀里哗啦。
似乎是很大的灾难,给许多灾家庭带来苦痛的影响,我却是庆幸了——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有末日了吧。
我回家时距离事故发生已隔了好几天了。我疲惫地赶回家,还未完全进门,只见我的爸爸正乱摔东西,我口中的“爸爸”未完全喊出,他先看见了我,猛兽般冲上来掐住我的脖子。
“是你,是你!没有你,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她去哪里了,还给我!”
从他手上暴起的青筋看,爸爸用了很大的力,但其实掐得不紧,我只是略微感到窒息。
我愧疚又痛苦又同情地看着他发红的眼睛说:“她,她变成仙女,飞……飞走了……”
爸爸松开手,转身去在屋里急促地转了几圈,口中叨着疯言呓语:“是啊,我早该知道的……仙女,仙女怎么能属于这个世界,怎么会属于我呢?……这糟糕的世界,救它干什么?你干什么救这些愚蠢的人!……毁灭,为什么不毁灭!……她不该毁灭,她热爱这个世界,热爱这糟糕的生活……为什么会有你存在!我的家啊,是你毁了我的家!可没有你,难道不会有别人吗?都这么暗示了,你怎么就不听话,为什么要做这种选择啊……为什么,为什么竟真的总有人愿意这么选择呢……”
他说着说着,突然嚎啕大哭,哭声中又带着可怖的笑声。我察觉到他不对劲,忙上去扶住他,但他已经背过去了。
爸爸喝了不知什么药,但幸运的是,我送他去医院及时,我唯一的家人才没离开我。可爸爸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失去了行走能力,尽管身体各项检查看都没什么疾病,他却成了生活白痴。
爸爸的离开是精神上的,他的思想已不再属于现实,这在我12岁参加提招考试出来的那个下午就可见一斑。
“小雪,小雪……”爸爸坐在轮椅上望着两只打转的蝴蝶发愣,突然喊我。
“我在,爸爸。”
“她去哪儿了?她会变成蝴蝶吗?”
“她变成蝴蝶仙子了,仙子不能和人类见面的,所以一直悄悄保护我们。”
“哦……那她现在也还在我们身边吗?”
……
我自幼是和爸爸相依为命的。
爸爸的一生,从我出生起,便是和我相依为命的。
这是何等悲怆的相依啊。
最后一场末日,有其必然,有其偶然的因果。想回国,想回国前去旅游,旅游出了意外,即便不去旅游,我们也躲不开末日。
可我心中有无名的愧疚,记忆中别人不记得的痛苦,在那片土地时时剜着我的心。
之后我再回国,可那里早已物是人非,我再寻不回童年生活的痕迹和那开了爷爷的小院子。
黑心公园早已不在,我们的旧址变成商业新区,报出以前认识的人的名字也没人记得。就像我从一个时代跳过了几个世纪才回来,超乎意料的发展,使我觉得本熟悉的土地变得遥远不可及。这里无人识我,我无人能识。这快速的发展使我无法接受记忆中的景象与这不敢认的现实之差距。
从踩上这片土地起,以前的痛苦回忆就不住袭击我,加之在第五场末日结束前,我们一家的户口都被迁至国外,我再没有继续留在这的理由。我终究割别了我心爱的悲伤的土地。
我仍时常想念从前的日子,十二岁前的日子。
那段日子非常普通,平淡似水,却回味弥新。
我也将十二岁后的那段经历编写成故事,用我的作品讲给大家听。尽管我如今人至暮年,父亲也过世多年,但从前的记忆在我脑中依旧新鲜。
只是啊,读者,你现在正在阅读我的故事,并且也读到了最后一章,但是你永远不会觉得你在读的其实不是故事,而是一个人的自传。我当然隐去了关于我个人的真实身份,故事名字都是另取的,部分情节也与真实情况有些出入,但这只是为了增加故事的可读性,好迎合更多人的胃口。
不将故事有所改变,我无法向你们讲述末日,但这样一来,就算读者你读到了我的故事,也不一定会相信末日吧?毕竟人是记忆构成的,即使你遇上末日,你也不会记得。
今天,人们对我的故事津津乐道,却只当成故事。
我在山洞中唯一幸存的经历,更使他们认为我是个传奇人,我也拍了许多讲述传奇的电影,我想这其实也是个好事。
我孤独终生,对媒体有关他人和我个人的提问都未正面回答。
我如今也已不会再为末日里所经之事自怨自艾。人老了,一切也看开了,但我一直盼着找一个懂我故事的人。
前几天我收到一个孩子的来信,小弗莱明是一个从小就拥有古怪想法的孩子,成绩不好,调皮捣蛋,但有人人赞赏的情商。
他解读了我的作品,虽然想法稚嫩青涩,却意外贴切我想表达的原意。我后来找了机会与他见面,发现他其实善明大是大非,言语有孩子特有的幼稚,但却也有成人不敢直面的真实。我们变成了忘年之交。
他曾问我,如果人类真的面临末日,我该怎么活下去?
我对他眨巴两下眼睛,笑着对他说:“没关系,就算遇上末日,你会没事的。孩子,你会没事的。”
我知道,末日的故事从未完结。
我们的生活都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