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场末日(2)
两天后我们收拾了东西,搬离出租房,去奶奶家。去城郊有点距离,我们托人运去了自己的囤货和行李,自己坐巴士。
作为报社成员,即使其他行业暂时停工,爸爸也仍关注着当前全球的旱灾。目前在旱灾开始后,除意外的非正常死亡,饿死的人数已增长至30万人,且时刻更新。随之而来的山火、地震、海啸之类更不必细说。然而距真正的末日仍有三日之期。
不过是饿殍遍野,大地开裂,万业闭门吧?最惨烈的样子我已经想过了,到时要真正成熟得像个旁观者冷眼看着才不会让爸爸失望。
“求求你们了,孩子已经饿了两天了!”远处一名男子佝偻着背,背上背一个好小的女孩,熟睡着,可能只一岁多,一副卑微心酸的样子,一路求过来。人们只是不睬,或躲着,或摆摆手,背过身去。有些人面上表情也是有怜悯的,但并未有所动作。
我还是第一次遇上身边出现了因这次饥荒要饿死的人。我先前从未想过,在如今这个年代,至少在这样的国家里,竟仍能见到为食物而拉下脸皮行乞的人。
我望向爸爸,他正眼不看,面无表情。
我又轻轻扯了一下爸爸的衣角。
“不用理他。”爸爸说。
我仍旧望着爸爸,略带疑惑和诧异。
“我们不能救每个人。今天救了他,明天他还是处于同样的困境。命运决定了每个人都要死,谁先谁后,干预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哑口无言,悲恸,也依然疑惑。我是从不相信命运决定人生一说的。他要死了,他的孩子要饿死了,我们不能救所有人,可我们目前可以救他,至少我们现在还有能力。力所能及的事,为什么不做呢?这个社会,不是真善美更多吗?
末日来临的时候,所有美好在活着的斗争面前都被践踏,人性的底线被不断刷新,怜悯和慷慨在自私的领地里溃不成军。
多年后回忆起这个事,它只是我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片段而已,我却清楚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的想法。只是现在的我觉得当初的我那样自私,我只顾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但是要使我自己觉得自己遵循了高尚的道德,却是要牺牲别人的利益的。
我是一个极矛盾的人,无数次怪自己自私,说自己活该,似乎也很悔恨,只是我是要不得不去做一件让自己后悔的事情。这件事是多么痛苦,明明知道我将为此痛恨自己一辈子,我却必须要去做。没有人逼我去做,但是我自认为的崇高价值观却一定要我遵循这样的方法论。
事实上,如果别人知道我可以做这件事而不去做的话,我一定会沦为众矢之的,我会被强迫着去做,那么不管我是否情愿,最后使自己纠结的就不是来自于自身而是来自外部的压力;我倒宁愿让别人知道,可我却无法让别人知道,因此痛苦就是我自己向自己施加的了。无论我怎样去做,总要有人痛恨我的,被全世界痛恨或是被少部分人痛恨,我须是有个选择。而最可悲的是,我宁愿被全世界抛弃,我也不愿意让我在意的那少部分人讨厌我,这样看来我本是有答案的,我却必须做个“大公无私”来,既是成全我的虚荣心,也是成全了全世界了。
爸爸握住我拉我扯他衣角的手,那男子从我们面前经过,爸爸没理会他,男子向我做出乞求的手势,我看见他充斥着泪水的绝望目光,自己也感同身受。
一个爸爸牵着他的女儿。他面对着另一个爸爸背着自己的女儿。
一个熟视无睹,另一个却是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摇两下头,躲过他的眼睛,将头垂下,直到看见男子的脚孱孱从我的眼角远去了。
“多几次这种经历,你会习惯的。”爸爸说着,握我的手更紧了。
人类都是感性动物,冷漠不过是保护色。但这层外衣披久之后再想脱下是难了。爸爸是爱我的。我知道他爱我。
但是他最爱的人永远都是妈妈。我是极清楚这一点的。
爸爸当然知道教育女儿应该用什么方式,至少不能用什么方式。
爸爸也在一次次刷新自己的底线。他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他只好将自己的女儿向本不该去的方向培养。父母的引导会对孩子的一生造成影响。所以爸爸这么做时,心里是多难受啊。
可是后来习惯了这么做,爸爸就不会再觉得心疼了。他会觉得一点牺牲是必要的,他会用扭曲的解释为自己的行为包装。他还会以为这不仅能满足了自己,也是对我好的。
说到底,就是他能为了妈妈而牺牲一切。说到底就是为了妈妈,所以一开始就试图让我按他编写的剧本走。
真的有一天我会习惯,也会变成这些人之一吗?
……
迈进门第一件事,是和奶奶拥抱。互相慰问的话都说过后,我急问家中情况如何。奶奶热情冷了两分,说水和菜都有,不信我可以去厨房看。
于是我便撇了他们冲进厨房,见只有两桶水,其中一桶都用了近一半了。墙角堆了些不太新鲜的蔬菜,这在如此盛夏定囤不住几天的。
我埋怨她,你们怎么不多准备些呢?
奶奶蛮不在意,阴阳怪气地说:“又不是没经历过饥荒和干旱,我可比你们这些后生知道得多。”
“那个末日……”
“什么末日不末日,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爱多想,怕这怕那,不过都是自己吓自己!”
她不再理我,紧着眉头只说要做饭,可手上的动作却十分毛糙。
我知道她知道。她什么事不知道?只是她骗自己说对那些事都不知道!该我知道的,她也能猜到,况且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还要与她理论,听见门口传来重物砸地的声音,随后看见米格丢下手中的玩具,欢叫着冲出去。我立即住了嘴,也急向外而去。
这几日怎样心力交瘁与无可奈何,一切在这一刻都抛至九霄云外。
我哽咽着拐过客厅的小门,看见她刚被爸爸从地上扶起来,米格就扑进她怀里乱蹭。爸爸搂上她的肩,久违地露出流光溢彩的笑。是了,她总是这么不小心,进门时一定是被自己搬在门口的行李绊倒了。我收着眼泪,连脚都酥得迈不开,艰涩地从牙缝中挤出:“妈妈……”
她抬起头,对我嫣然一笑。
花开圆满不及其笑姿一分,游云千转终见其眉眼化雨。
我挪了几步,然后撒开腿,奔进她的怀抱,便觉得躲进地狱火包裹的花苞,温柔的花瓣清凉柔软,将一切恶鬼的哀怨都阻挡下了。
“我的米雪不仅个子长这么快,人也更漂亮了……”
她的美不饰雕琢,寻其源自,灵魂是根源。
我们亲昵的问候直至晚饭前才恋恋不舍地结束。不过这个暑假,我们会有充裕的时间。
其中在餐桌上,我注意到最爱叨念的奶奶竟不怎么言语,还总心神不宁的瞥妈妈,也要悄悄看看我。反倒是平日最喜闲的爷爷却滔滔不绝将琐碎讲了个不停。
睡前我摸着奶奶的卧室,爷爷正打着如雷般的鼾声,却不见奶奶。楼下隐约有杂声,我又轻手轻脚下了楼,奶奶躺在客厅沙发上,电视声音放得很低。
“奶奶?”我疼腾腾坐到她身边。
“你来了……”她将电视静音,也坐了起来。
果然,她在等我。
我直截了当问她,是不是仍对妈妈有偏见,是不是也相信外面那些流言蜚语。
“讲实话,我真的……”她话挂嘴边,停了许久才说,“很喜欢我的儿媳妇……”
听到这句话,我如同时是被闪电不偏不倚击中了的藏在叶间的蝉般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