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场末日(3)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奶奶初来不接受妈妈,的确是末日的缘故。尽管奶奶总时不时将“不相信”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但越是如此,我越捕捉到她的自欺欺人。
爸爸是家中独生子,尤娜说,她的经历叫一个故事的开端,而爸爸的后嗣,也许能经历“下一个故事的发展”。可仅因为这个“也许”,奶奶就害怕了,不准爸爸娶妻生子。
由于从小被父母管束,毕业后叛逆的爸爸拒绝了奶奶为他规划的路线,一个人搬了出去。那时的爸爸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奶奶将所有事都瞒了下来,这一去便是三年。三年杳无音信,全当他死了;三年后却带了个妻子回来,你说气不气?
由于劝爸爸不过,奶奶就故意在妈妈身上百般刁难。这会儿爸爸没告诉奶奶妈妈怀孕的事,妈妈也并不和他们住一起。我出生后,奶奶差点气背过去,爸爸也强硬地把妈妈接到家里。即使是已板上定钉,奶奶气还没消,仍看妈妈不舒服,骗妈妈说是因为她事业不够好,所以才不接受她。倘若她是个都市丽人,能干赚钱,怎么不会喜欢她呢?也难怪,妈妈总说是她自己不够好,才不讨奶奶喜欢,干得勤奋辛苦,可总不被领情。
爸爸知道后,和奶奶吵得不可开交。为了不让两边为难,妈妈就悄悄离开,只留下信息说自己要在外闯荡,以后再与爸爸联系。
绝望的奶奶接受了我的出生。万幸的是,在我身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以孙女的身份,她还是很喜欢我。
同样绝望的爸爸却是生活一下失去色彩,几年后带着我搬去城市中住了。
如今,奶奶想了很多。
她说,她愧对妈妈,不该将怨气都撒在妈妈身上。见妈妈背负着这么多,她也时常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回想起来,自己对不起妈妈,对不起爸爸。
我将身子埋进奶奶怀里,说:“有些事不是人为能改变的。强求不来的刻意强求,反倒会适得其反。奶奶你活了这么大岁数,道理懂得该比我多。”
我等了一会儿,奶奶也不言语。
我当时觉着自己就是完美领悟了老庄“顺其自然”的道理。于是我故作高深,坐而论道,和奶奶讲了好些半青半黄的话,好像讲得越没边际越能叫人信服。看奶奶只不说话,我就洋洋自得,想必她正深深思考我话中的内涵并为之折服了。而我就自比古希腊的大哲学家,尽抛下一些不好捉摸的话让奶奶研究,我就是思想凌驾于他们之上的高人。
奶奶不愿相信末日,是因为害怕末日。她拆散爸爸妈妈,也是因为害怕末日。我也害怕,可并未完全领悟可怕的不是末日本身。我还没深刻理解所谓人性,在末日前抽丝剥茧后残留的,那些令人发指的肮脏。我只记住胜利总站在正义的那一方,可我还没看清谁才是正义的一方。如果说末日是大自然降临在人类头上的惩罚,那么我们这些恶人已是卑劣至了脚底,结局如何也不会影响其运转的。可面对亘古不变的,宏观上庞大的,自然的神,我们吓得丢失了后来在社会利益束约束下培养出的人性。
赤条条降生的时候,还未有成熟思想的我们,本质和兽又有何差异呢?
这在第三次末日降临前一天,我还没能想通。
奶奶和妈妈在厨房收拾,我们几个在客厅看电视。一个瘦高的男人敲门进来找爷爷,我认得他就住附近。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还是来接点水……这次只借点水,
真的!”他径直走向爷爷跟前,手上拿着一个水瓢。
爷爷很自然地起身向厨房走,但没迈两步,奶奶从里面伸出头来叫嚷:“不许借!借了又不还,白拿我们的!”
随后,奶奶一边摘橡胶手套,一边对男人指指点点骂将起来。男人劈头盖脸遭一顿骂,脸都煞白,低垂着头,像掘了菜给揪住的土拨鼠。
“好啦好啦,我们不借他,谁借?这条街上没几户够水吃的,也就我们囤了点。”爷爷把奶奶往回推,一面回头对男人说,“放心吧小刘,你等一等!”
我也悄悄跟进去,窝在厨房门口听听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好好说话会怎么样?邻居间有必要这样伤和气吗?”
“他都上咱家要水几回啦?本就只存了够我们家吃的份,你这样三番五次把水给他,我们水不够吃了怎么办?”
“救人于水火嘛,我们也不差这一点——你难道忍心见他们就这样饿死渴死吗?我们要不接济他们,他这下面还有两个小孩,上面还有一个老太婆,放任不管,可就是造孽了。”
“你总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现在什么年代,还有人会饿死渴死?都死完了要轮到我们帮忙?”
“你也不看看这次是什么情况。”爷爷声音压低了点,“全世界都旱着呢,指不定地球要完蛋!”
“果真要完蛋,你救别人有什么用?我们结局还不都一样!”
“多活一天是一天嘛。再说我们小米雪……”爷爷一边说一边朝门口瞟了一眼,正好和我目光撞上。奶奶见爷爷话未说完撂着,也向我这边看来,知道刚才的话我已尽数听去了。
“算了算了,你们一个个就是想气死我这老太婆才开心!反正按往年惯例,过不了多久会下暴雨的,到时候都淹了你们的鞋!你分人家一瓢算了,省得外面说我们小气。”奶奶边说边摘下手套,闹着脾气往洗碗槽一扔,便转身扎进房间,甩上了门。
我默默退到一边,让爷爷到外面取了男人的水瓢。男人接回水后不住说“谢谢”,眼里闪着几朵泪花。
冷热为伴,界限分明,却轮廓模糊不清,本是冷漠,又热情似火。
我小心问了爷爷大致情况。
这个刘叔叔确实住附近,家中有两个女儿和一个老太太,她的妻子两年前因故去世,只靠自己艰难撑起这个家。如今遇上这么个光景,为了照顾老小,只好硬着头皮挨家挨户讨水。起初别人还会接济他一点,但随着旱情日益严重。就只剩爷爷会帮助他了。但又因奶奶脾气不好,所以每次来都是低声下气,尽量躲着奶奶。
“你奶奶总说我太老好人,你说我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爷爷揽了米格入自己怀里。米格安静把玩着手中玩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与其说帮助,倒不如说是“施舍”。施舍他人,本就是出于情分,不施舍,倒也不伤德。要说救他,这样下去,我们的资源会用完,而末日都未真正开始,维持不了多久,我们都会死;见死不救,是因为我们也要活,所谓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不必说救人是义务。
我习惯性望向爸爸,他靠着沙发看电视,置若罔闻。妈妈从厨房解了围裙出来,依偎在爸爸身边,道:“是我的话,我也会救。”
爸爸漫不经心和道:“虽然我不觉得救了有什么用,但你想救,我们就救他。”
自那次考试出来的谈话后,我曾试着学着爸爸作壁上观。我尽可能说服自己,在末日中该是明哲保身,收敛温度,断绝一切无关己的联系,就能最大范围减少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
事实却是,越是如此,我越觉得自己罪不容诛。
爸爸的羁绊是妈妈。妈妈爱我和米格,也爱爷爷奶奶,也就是说,除妈妈以外的人,爷爷奶奶也罢,我和米格也罢,都不过是爱屋及乌,以致成了习惯而已。可是我的羁绊呢?
近的是家人邻居,远的是来往行人,小的有一草一木,大的有森林海洋,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无不与这个世界相关联,无不被这个世界所束缚。我又如何能真正做到断了尘缘呢?
我们并非生活在为个人定制的生态瓶里,世界万物的呼吸都是息息相关。爸爸的工作是贴近万事万物的工作,最是让我们知道所谓荣辱与共的工作。可爸爸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生活探索家。他把生活孤立了。
也许每个孩子都曾以为自己肩负着重要使命,那时的我也是一样。如今想来,不过儿时意气过剩,爱与激愤满溢,愤世嫉俗并悲悯众生,缠绕起一身起高昂的戾气。我以为这个世界翻覆是为我们翻覆,为我们而称为“世界”。其实背负使命的并非个人,而是每一个我们。
我到底是和爸爸不一样的。
我们有各自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我到底做不到有样学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