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我们……来日方长……
时间指向十一点半。
药水还剩下最后一小瓶,周荷的血管极细,护士不敢把点滴放太快。
周荷缓缓睁开眼,头顶灯光太明亮,刺得她又微微闭眼,再睁开,侧头,发觉坐在病床边的黄泽正正望着他。
“醒了,感觉好点了吗?”他微微倾身,语气温柔。
“好多了,谢谢你,先生。”
黄泽正脸色一变,声音冷了几分:“周荷,你还装!你就装!”
周荷疲惫地闭了闭眼,轻说:“我真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我挺累的,我们不要再争论这个话题了,好吗?”
黄泽正嘴唇微动,没再逼她。
他不说话,她也没开口,室内陷入持久的沉默,唯有输液管里药水流动的声音滴答滴答轻响着。她闭上眼睛,假寐。
“以后不准再喝酒。”他忽然开口,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周荷想反驳,却怕引发更多的争论,继续假寐,沉默是金。
他也没追着要个答复,继续说:“要按时吃饭。”她继续沉默。
他得寸进尺:“不准吃刺激性食物。”
她眉头微蹙。
“要按时到医院做胃健康检查。”
她睁开眼,偏头瞪他:“我说你……”
佯装凶狠的眼神被更冷的目光弹回来,他嘴角紧抿,不怒自威的模样。她忍不住瑟缩了下,乖乖闭嘴。
这时,护士小姐走了进来,周荷松了口气。
没有多少了,我在这里等你打完吧。”护士望着吊瓶说。
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呀!
“谢谢,谢谢。”周荷忙不迭道谢。
终于打完了,护士上前拔针头,周荷缩了缩手,她从小就怕打针,所以每次感冒能扛过去就扛,要不就宁肯慢慢吃药。
护士见状,忍不住笑了:“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怕疼呀,别怕,我很轻的。”抓过她的手,迅速地拔掉了针头。
“明天早点过来打。”
“还要打啊?”周荷惊呼。护士瞪了她一眼:“你是胃出血加急性胃炎,至少得打一个礼拜!还要吃药。”
周荷苦着一张脸,“可是,我家离这里好远啊。”
“能不能让医生开好药,拿到就近医院打针。”黄泽正问。
可以,跟我来。”护士说。
周荷刚起身,被黄泽正阻止了,“你在这等我。”
“哦。”她没再坚持,虽然好了许多,但胃还是隐隐有点疼,而且消炎药副作用大,她觉得浑身难受。
过了会,他提着一大袋子的药回到病房。
“多少钱?”周荷问。
黄泽正挑眉,“要跟我算账吗?”
周荷点头,说:“这是应该的,我欠了你人情,怎么好意思再让你破费。”
完完全全把他当做了陌生人,黄泽正怒意上涌,到底还是忍住了,淡淡说:既然已经欠了,也不差多一件。走吧,我送你回去。
“啊不用不用,我没事了,我自己打车走。”这个时候,哪怕花一百块打车费,她都顾不上心疼了。
黄泽正说:“走吧。”说完,提起她的包,率先走了出去。
“那个,真不用……”
他回头,望着还杵在床边的她,神色淡定,语气却不容拒绝:“怎么,需要我再抱你出去么?”
周荷叹口气,默默地跟了上去。
在停车坪看到黄泽正的车时,她不禁愣了愣。是一辆路虎,特别帅气的越野车,只是,她抬头望了眼他,与他的西装革履,确实有那么点不搭。
问了地址,黄泽正调出导航仪,发动引擎,车速却放得比较慢。
凌晨的街道,渐渐安静下来,道路两旁的路灯一闪而过,周荷面向车窗外,望着渐渐倒退的街景发怔,这一晚,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一般,而此刻,那梦还在继续,仿佛要一直一直做下去,她想醒过来,想睁开眼,发觉一切都没发生过,可夜如此漫长,梦境如此地清晰与真实。
“前方左转吗?”寂静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他的询问。
周荷回神,往前看了看,“是的。
车内又沉寂了下来。
周荷掏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想再拨谢飞飞的电话,手指摁在屏幕上,又作罢。
半小时后,车子终于停在了一个小区门口。
周荷提包,抓起药袋,急忙开车门,下车,生怕他下车来,一边关门一边说:“谢谢啊,慢走!”
“嗯,再见。”傅希境没有下车,只微微侧了下头。
“慢走!”她挥手,重复道。
心里叹息一声,再见?愿我们不要再见。
车子却没有立即驶走,隔着玻璃,她也看不清楚车内的情况,她站在那里,又挥了挥手,而后转身往小区里面走。
车内,傅希境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路灯将她瘦削的身影拉得细细长长的,投射在地面上。他左手撑着眉骨,微微闭眼,又睁开,喃喃:“周荷,不急,我们……来日方长……”
他抬眸打量了一眼小区的名字,收回视线,发动引擎,车子滑进夜色中。
隐在暗处的周荷呼出一口气,又站了片刻,才又返回小区大门外,站在门口,她抬眼打量了下小区高高的楼牌名:香榭花园。这是这片区最高档的小区,她可租不起这里的房子。嘴角牵起一抹苦笑,折身往前走,到马路上去拦出租车。从这里到她住的地方,只一个起步价的路程。
回到家,打开房门,屋内漆黑一片,谢飞飞还没有回来,她开灯,从包里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将手机扔在沙发上,而后将自己也扔了进去,拿过一只抱枕,盖在脸上,闭上眼,很疲惫,却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尖叫起来,在凌晨寂静的空间里特别突兀。
是谢飞飞。
周荷接起,骂道:“你终于记起了你还有个手机吗!”
“宝贝,别生气嘛,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啦!”谢飞飞在电话里撒娇,她声线本就温软,发起嗲来,简直让人无法招架。
周荷翻个白眼,放软了语气,“你干嘛呢!这么晚还不回来?”
“哎,我正回家的路上,到家跟你说,我正开车呢,挂了啊。”
谢飞飞进门时,周荷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擦头发。
她看起来非常累,甩掉高跟鞋,将包扔在地板上,整个人弹进沙发里,头枕到周荷的腿上,微微闭眼,享受般地嘀咕:“让我躺一躺,一身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周荷头发上的水珠滴在谢飞飞的脸上,她偏了偏头,推她:“起开!”
谢飞飞盘腿坐起,歪着头看她:“怎么啦?今晚的合同没拿下吗,瞧你不开心的样子,好啦好啦,我也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为了赔罪,明儿请你海鲜自助!”
“无福消受!”
“哎哟,真生气了呀!别这样啦,我下午陪周扬去攀岩了,完了在俱乐部吃晚饭打保龄球,手机一直搁在车里忘记拿了。”谢飞飞凑过去,捏了捏周荷的脸颊,又问:“对了,先前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找我呀?”她了解周荷,如果不是有急事,也不会连拨那么多通电话。
周荷不答反问:“你下午不用上班?”
“请假的。”
周荷停下擦头发,问:“周扬又失恋了?”
谢飞飞愣了愣,撇嘴:“你怎么跟个半仙似的。”
周荷用毛巾把头发包起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飞飞,不是我半仙,你自己好好回忆下,你哪一次翘班或请假不是为了周扬,你再好好回忆下,哪一次他约你出去不是因为失恋需要人陪?”
谢飞飞低了低头,说:“有什么关系,至少在他难过失意需要人陪的时候想到的人是我,不是别人。”
他比她大两岁,在她十二岁那年搬到她家对面,做了邻居。十二岁的谢飞飞还是个假小子,成天与邻里间的一帮男孩子玩一块,小区里有一棵百年老槐树,又粗又大,枝繁叶茂,夏天的傍晚,知了躲在上面欢快地叫嚣,扰得在树下石桌上玩纸牌游戏的一群孩子心烦不已,就以剪刀石头布的方式来猜拳,谁输了就爬到树上去赶知了。谢飞飞运气不太好,输了,跑回家拿来晾衣杆做工具,这树她小时候没少爬,轻车熟路很快爬上去,在树杈上用晾衣杆乱捅了半天,知了没赶走,忽然引得下面有人一声惊叫,指着她的屁股大声说,谢飞飞,不得了啦,你屁股流血啦!
那天她穿了条白色七分裤,慢慢浸开的血迹尤为明显。被这么一惊叫,她吓得差点儿就摔下来,这时有个特别镇定的声音响起来,别慌,抱着树干,慢慢下来。这个声音很温柔,像是盛夏田野里吹拂来的一阵清风,将一群嘈杂纷乱的惊呼声隔开,谢飞飞的心被那温柔镇定的声音安抚下来,她跟着那声音的指示,慢慢地、慢慢地,安全着陆。
刚站稳,她迫不及待伸手去摸屁股,一看,手指上红红的,她“哇”一声哭起来,那个声音忽然又出现在耳边,别哭了,不是受伤……他站在她面前,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牵过她的手,拨开围在她面前的几个男孩子,快步离开。
回家的一路上,谢飞飞抽泣着不停问他,不是受伤为什么我在流血啊……为什么啊……我是不是快死了啊……
他脸微微红了,低声说,回家问你妈妈吧。可是她妈妈上班去了不在家,她蹲在门口不肯进去,又呜呜哭起来。他无奈,转身进屋,过了片刻,拿了包东西出来,塞进她手里,别哭了,你没有受伤,也不会死,你是来……初潮了……这是我姐姐的……给你用……他飞快地转身,进屋,迅速关门。
后知后觉的谢飞飞一呆,头上飞过一朵黑色的蘑菇云,脸瞬间红了。
人这一辈子,有很多很多的第一次,也许不会每个第一次都令你铭记于心,但对于女人来说,初潮跟初夜一样,刻骨铭心,会记得一辈子。而周扬这个名字,在谢飞飞的生命中,伴随着她的初潮而来,令她记住后,再也忘不掉。
“好啦,不说了,很晚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谢飞飞起身,将周荷拉起,打开灯。沉寂。
窗外的天空,快要亮了,她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她微微阖眼,这一晚发生的事如浮光掠影般,一帧一帧在她脑海里回放。直到这一刻,全世界万籁俱寂,也许是避无可避,她才终于敢正面自己心中因与那个人重逢,而挑动的与他有关的所有记忆。
抬眸的那一刻,她真的以为是喝高了产生的幻觉,怎么会是他?
这些年来,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还会与他再次相逢,在这有生之年。
也许是不敢去想。
自五年前的那晚之后,她用绝望的眼泪,封存了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她以为自己埋藏得够深,遗忘得够彻底。
可记忆多强悍,它是最奇特的东西,它从不以你自身的思维与自制力行事,它只要一嗅到丁点熟悉的气味,那些与之相关的影像便自动地喧嚣尘上,令你避无可避。
她的语言与大脑把他当成陌路,可她的记忆,对他,却是那样熟悉。
那种熟悉感潮涌而来,差一点就令她克制不住自己,他不知道她忍得多艰辛。因为除了忍,没有别的办法。她与他之间,早在相遇的那一刻,就被命运分崩离析。
就算相逢,又能怎样?
分明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他身边,是她永远不能再抵达的岸。
有些东西,记住了,就再也忘不掉。有些人,哪怕离开,记忆也经久不散。
下雨了,滴滴答答地敲在窗台上,玻璃窗户上很快被雨水氤氲成模糊一片。周荷收回目光,抬头望着头顶的盐水瓶,只剩下小半瓶了,轻轻呼一口气,打针的时光总是难熬,还好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手机忽然响起,她侧身去拿包,无奈左手不太好使力,她包里东西又多又乱,摸了好一阵都没找到手机,来电的人却很有耐心,铃声还在响着。终于摸到了,她一看来电号码,愣住了。
十一个数字在屏幕上不知疲倦地闪烁着,没有名字,可她知道是谁,这串数字,在多年前就烂熟于心,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曾逼迫她记过这串数字,那年她异类地不用手机,他买给她的手机被她随手丢在抽屉里,他问过她为什么,她说,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不会有人找我。他说,那我要找你的时候怎么办?她伸手勾着他脖子,眨眨眼,说,那就回家见我!他被她的小心思逗笑,也不再勉强她。但他有个要求,必须记下他的私人行动电话,他还说,发生任何事情第一时间要打给他,这支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
她嘟嘴说,我能有什么事呀!
她最烦的就是记数字,尤其是电话号码,可撒娇耍赖都用过了,终究还是拗不过他,他原则起来的时候,令她毫无办法。
最后还是记住了,并且一记这么多年。
有些东西,记住了,就再也忘不掉,就如同人一样。
电话铃声终于沉寂,周荷回过神,扔烫手山芋似地“啪”一声将手机扔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力度过大,手机跌在了地上,她也没理会,整个人呆呆的。
“哎,小姐,你的手机掉了。”邻床打针的病人好心提示她。
“噢,没事,待会捡。”她愣愣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