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项目结束了,大家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的状态,一楼实验室的门紧锁着,五楼机房只有肖国梁一个人经常在里边忙一阵。杨彪让他牵头,整理一下这几年的工作,写几篇关于hwsagd的论文,“计算机自动监控和数据采集系统、油层吸收蒸汽热量重力辅助泄油、产出阶段的存储、控制等,都可以写出些东西,咱们写不出总公司研究院那样的深度,综述性的就可以,到时候尽量多署上几个人的名。”项目结束后,杨彪的态度反倒非常好,不像以往动不动就训人,“小肖,这些论文,没准是hwsagd留给咱们最后的东西了。”
杨彪又像之前一样,连着几天也看不到影,来办公室也是呆一会儿就走。刘姐忙着整理项目组的账目、费用的票据,整理好都要交到所里。肖国梁有时还往院里的工艺科跑跑,院工艺科正在编写采油工艺综述,涉及hwsagd方面的需要肖国梁帮着完善。
一天快下班时,肖国梁从院办公楼出来,正顺着路边走,“咯吱”一声,一辆半旧的“蓝鸟”贴着他身子停下,车窗半开着,李宇文笑嘻嘻地喊他:“喂,三经理,忙啥呢?低着头走路蹭蹭的。”
肖国梁看到是李宇文,就骂他一句:“乱叫啥三经理的?你这是咋的还没下班呢就要提前溜?”李宇文笑了:“啥提前溜,我这不正找你嘛。”“找我你不打电话?”肖国梁笑着挥挥手:“你忙去吧,我刚才到院工艺科送点儿资料,还得回所里。”
李宇文一本正经的:“我真的有事找你。上车!”肖国梁看他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就从车头绕过去坐到副驾驶上,“找我啥事?”李宇文松了刹车往前开:“去我家,帮我收拾收拾电脑,出毛病了。”肖国梁说:“还没下班呢。”李宇文笑嘻嘻地:“整个钻采院,也就你守点儿。都快下班了,走吧。再给你老婆打个电话,电脑收拾完,咱哥俩出去喝点儿,多长时间咱哥俩没聚一聚了!”
肖国梁也没见外:“行啊,你也该请我一顿了,你们工具所挣这么多钱!”拍拍座椅:“这是你的车呗?”李宇文有些得意地说:“是啊,二手的,还行吧?”“太行了!全院有几个能开上私家车的。”李宇文说:“哥们,你得想法挣钱!像你们搞那个什么hwsagd有啥用?名声挺大,谁也没挣到钱。”
李宇文已经不住在油田的小区了,搬到了一个新开发的小区里,刚装修的120多平新房子。一进屋,肖国梁就连连夸房子好,李宇文带他各个房间都看看:“咱油田不少人都在外面小区住了,那些旧的三代户,太破了,哥们,你也该搬家了,还住刚结婚的房子。”“和你比不了啊。”肖国梁看着李宇文的大房子羡慕不已,“我要能换个三代户,就满意了。这样的房子,恐怕是下辈子了。”“哥们,这都啥年月了,还等着单位给你调房?我听说了,咱们油田马上就房改,以后都是商品房,都得花钱买。所以你得琢磨挣钱!”
李宇文找肖国梁,真是让他帮着收拾电脑。他偷着看黄色网站,电脑中了病毒,一开机就往外蹦裸体美女,怎么整也清不掉。弄得他都不敢让孩子用电脑,跟孩子说电脑坏了。
肖国梁很快把病毒清理干净了,开机时完全正常,裸体美女也不出来了。他告诉李宇文:“以后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网站了,让孩子看到咋整?”李宇文连连点头:“对对对,我这不是没加小心嘛!”
俩人正说着话,李宇文老婆回来了,进了屋看到是肖国梁来了,就热情打招呼,还要准备晚饭。李宇文不耐烦地说:“国梁来了,还能在家吃?我就等你回来呢,要不早走了。”李宇文老婆也想去:“正好孩子补课,回来得九点呢,我也跟你俩去,挺长时间没看见国梁了。”李宇文一点儿好脸色也没有:“你在家呆着吧!我们哥俩喝点儿酒,你一个女的还跟着干啥?”
两人到了饭店,肖国梁对李宇文说:“你愿意喝啥就喝啥,我就是两瓶啤酒,多一点儿我都整不动。”李宇文数落他:“跟你喝酒真没劲!白的不喝,啤酒就两瓶。两瓶就两瓶吧,谁让你是肖国梁呢。”
酒菜摆上,两人边吃边聊,说着说着就谈起了工作,李宇文问:“听说,杨彪要走?”肖国梁一愣:“走?上哪走?没听我师傅说啊。”李宇文拿筷子点着他:“你啊,整天在办公室坐着,啥事也不打听,啥消息也不知道,有啥好事能落你头上?我听说了,杨彪是肯定走了,去哪不知道。”
从上班的第一天起,肖国梁就跟着杨彪,工作上的事,都是杨彪安排,现在听说他要走,肖国梁有些茫然。
李宇文说道:“你也不想想,他一个局领导家的孩子,好好的局采油处不呆,到钻采院干啥?不还是要到基层捞点儿资本吗?现在几千万的项目搞砸了,他还有脸在钻采院呆?”
肖国梁把酒杯在桌上一蹾:“你咋说话呢?啥叫搞砸了?啥叫捞资本?我师傅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你们这些人总是往坏处想人家!”
李宇文摆摆手:“好好好,算我说话放屁!也就是我这么和你说实话,你还不爱听!不管咋样,杨彪是肯定走,我问你,你咋想的?你们实验室咋办?”
“咋办?凉拌呗!”肖国梁气哼哼地喝了一口酒。
“你想不想接他的位置当室主任?”
肖国梁摇摇头。
李宇文说道:“我师傅张继业马上提副所长,他都向院里和所里推荐我了,让我当室主任。杨彪走了,估计也能推荐你。”
肖国梁说道:“刚才你不说了嘛,现在到处都在改革,要效益,咱们钻采院,或者你能从外面给院里挣来钱,有效益;或者你能搞来项目,好歹也能有点儿经费。这两条,我都不占,让我当室主任,实验室那些人跟着我喝西北风?”
李宇文点点头:“真是这样。你们实验室根本没啥挣钱的手段,没有杨彪这样的人带着,将来也只能靠院里、所里赏饭吃,那滋味可不好受啊。兄弟,我看你也闲着,想不想跟着我干,挣点儿钱?”李宇文抓着肖国梁的手,眼睛盯着肖国梁。“跟你干?干啥?你们整的抽油泵什么的我又不懂。”“不懂学呗!张继业还炮校毕业的呢,刚毕业时懂啥?看看人家现在,整个宁江油田的抽油泵大拿,马上提拔成副所长,不还是人家下功夫去干?你跟着我,也不用干别的,周末休息时间装装抽油泵,然后跟着到井上往采油管下泵。”肖国梁问:“这不是工人干的活吗?你还不如找工人干,或者你们自己所的人,比我干得更好,人家都不用从头学。”李宇文拿酒杯和他碰一下俩人一起干了:“我给你交个底吧,我不想找外边的人,需要靠得住的。”说着凑近肖国梁的耳边:“我们现在有一伙人,都是咱院里的,合伙在采油厂揽活。比如说采油厂要用抽油泵,我们就安几套泵送过去。干完活,采油厂付钱,我们找个外面的小公司收款,对方提点儿手续费,剩下的钱拿回来大家分。”肖国梁有些吃惊地问:“你这不是干私活吗?用钻采院的技术,挣了钱揣自个腰包。”李宇文又拿筷子点点肖国梁:“要说你那榆木脑袋不开窍!钱挣到院里,按着院里的分配方案能有几个子儿进我们腰包?”“采油厂不知道你们是钻采院的?还把钱付给外面的小公司?”李宇文一笑:“这就得靠关系了。我们这伙人有个老大。车队那个小侯你认识不?”肖国梁点点头:“不就是长得又黑又瘦的像个猴似的?”李宇文点上一颗烟:“人不可貌相。别看人家长得不怎么样,人家在采油厂有路子,天天开着院里的车到处跑,到采油厂揽活干。”肖国梁问:“他到处揽活,车队不派他出车?”“把车队队长搞定了,还派啥活呀?”肖国梁骂道:“你们这帮人,拿着院里的工资,干私活;开着院里的车,跑个人买卖。”
李宇文吐了一口烟:“也不容易啊,到采油厂求爷爷告奶奶的,见庙就得烧香,见佛就得拜三拜,哪块不上油哪块就生锈,那些老总、大队长的,至少给人家留下15%的分成,才能把活给咱。”见肖国梁不太热心,李宇文说道:“等再接到活,我礼拜天给你打传呼,你来我们工具间。我们在外面租了个平房当工具间,地方不太好找。”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看看吃喝的差不多了,李宇文喊服务员买单。服务员拿着菜单让李宇文看:“先生,一共消费142块5,收您140。”李宇文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里面鼓囊囊地塞了一厚沓百元大钞,足有一万来块。李宇文把钱包往饭桌上“啪”地一拍,告诉服务员:“你自己抽两张,不用找零了,给你当小费。”服务员顿时喜出望外,连连鞠躬说“谢谢先生”,从钱包中抽出两张转身要走。李宇文一把抓住:“给我扯5张一百元的发票。”服务员乐颠颠地跑着取发票去了。
肖国梁说:“你可挺大方!怕他不给你发票?”李宇文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这算啥大方?听说咱院里有个小子,承包井挣点儿钱,到歌厅唱歌,服务生带一排小姐进来让他选。你猜这哥们咋选的?留下一个,剩下十多个小姐他在每人腮帮子上亲了一口,然后每人给了二百块钱小费,让人家走了!这钱花的,真他妈的潇洒!”肖国梁笑道:“这也是个装相的冤大头。”李宇文低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让你开开洋荤。城郊乡那片,刚开了个俄罗斯大酒店,里面吃饭之外,还有个舞厅,舞厅里有几个俄罗斯小姐。长的那个白!前撅后翘的,抱在怀里的那个舒坦!”李宇文喝了点儿酒,有些兴奋,两手抱在胸前,半眯着眼睛陶醉的样子,又把眼睛睁开了,“呸”了一口:“就是他妈的味大,膻乎乎的,身上还竟是毛。”肖国梁忍不住笑了:“那多好啊,抱只大白羊。”
肖国梁坚决不去俄罗斯大酒店,李宇文就说:“那陪我洗个桑拿吧,绝对正规的,里面还有二人转表演。咱俩进去洗吧洗吧涮吧涮吧,还能赶上9点场。”肖国梁只好答应:“我看你小子啊,不折腾晚点儿回家睡不着觉。”
等到肖国梁跟王静说要跟着李宇文装抽油泵挣外快的事,王静说道:“你真想给他当力工啊?也不怕掉价!再说了,挣了钱,跟他一起抱俄罗斯大白羊?”肖国梁被逗乐了:“这么说我就回绝李宇文了,我也嫌大白羊膻味太大。”
李宇文的消息确实灵通,杨彪果然走了,调到榆树坨采油厂当工艺副总。当好多天见不到的杨彪在办公室现身并宣布这一消息时,实验室的同事们都显示出吃惊的表情,其实大家对这件事早就议论纷纷,关于杨彪的去向也有好几个版本,比如还回到局采油处,有人说要去总公司。肖国梁心里想“大家都挺会演戏的”,但自己也是同样的表情。卫大猛站起来说:“经理,你今晚没事吧?没事的话今晚大家给咱们主任、经理送行!”
卫大猛找了油田家属开的饭店,hwsagd项目经费还剩点儿没花完,正好用来送杨彪。酒开始喝得挺热闹,大家一个接着一个给杨彪敬酒,杨彪也是来者不拒,啤酒一杯接着一杯。轮到刘姐敬酒时,刘姐端着酒杯说:“彪子,我现在喊你一声彪子,你不会不高兴吧?论年龄,我是你老大姐,论职位,你原来是我主任,后来是我经理,现在你就要去榆树坨当老总了,这是我唯一一次以老大姐的身份喊你一声彪子了。”说着,眼圈有些泛红,卫大猛在一旁扒拉刘姐:“刘姐,你干啥呀?说好经理临走咱们整热热闹闹的,你这咋还煽上情了?”刘姐骂一声“滚一边去”又破涕为笑,端着酒杯和杨彪碰了一下:“这回你去采油厂了,成了彻彻底底的甲方,得想法给咱们实验室整点儿活呀,别忘了这些兄弟姐妹。”杨彪和刘姐碰了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说道:“我走了,也没啥,咱们实验室不还在嘛,一楼一整套的物理模拟系统、五楼计算机里的计算机模拟系统,你们还可以继续搞采油工艺模拟,这两套系统可别荒废了。”边说还边示意肖国梁。刘姐垂头丧气地说:“你走了,咱们上哪能弄到科研项目?谁还用咱搞模拟?说句不好听的,今天咱们送经理,吃的也是散伙饭。”这句话说到大伙心里去了,一时间酒桌上一片沉默。
杨彪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大家都敬我酒了,我这回敬大家,我今天多喝点儿。在座的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以后见面都喊我彪子,当然,小肖除外,他是我徒弟,这个辈分不能乱。”大家情绪稍微好点儿,卫大猛大声说:“彪子,这几年我可受你老多气了,今天我得好好跟你算账!”杨彪低眉顺眼地笑着说:“算,都可以算,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我来实验室这几年,大家活没少干,累没少挨,也没少挨我训,就是钱没挣到,估计早烦死我了,盼着我走呢。”说完,讪笑了一下,大家连忙纷纷说“没有没有我们都愿意听你领导。”杨彪接着说:“刚才刘姐说实验室散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也说了嘛,咱们一楼五楼不还有货吗?这是咱们的本钱,小肖,你得给我看住了,当时我可是求爷爷告奶奶才攒下的家底。就是咱们自己争取不上科研项目,所里、院里也不能看着那些设备闲置。”停了一下看了看大伙又看了看肖国梁:“实话实说,我确定要调走之后,就向所里和院里推荐了肖国梁,推荐他当咱们实验室的室主任,这绝不是因为我是他师傅,而是我觉得,咱们实验室纯粹是搞基础研究的,需要理论的成分高于现场,这方面小肖有优势。这几年无论是一开始的模拟实验还是后来的现场试采油,大家也都看到了,小肖踏实、肯干,能吃苦。我希望大家支持他。”说完,自己端起酒杯先干了。
大家也都干了,肖国梁酒量不行,脸红扑扑的,杨彪刚讲完他就急着说道:“师傅,我从上班的第一天起,您说的任何话、安排的任何事,我都毫不含糊地去做,从没有驳过您。但这回,我得驳您一次。您推荐我当室主任,如果所里或者院里不同意,那更好;如果所里院里同意了,我肯定不干。”杨彪问“为啥不干?”肖国梁咧咧嘴:“咱们院里的现状,大家都清楚,想活得好就两条路:去采油厂找到活给院里创造效益,或者能争取到科研项目。主任,我的性格、这点儿能耐,你还不清楚?搞科研,争不来项目;搞效益,更找不来活。我要是当主任,大家不还得跟着一块喝西北风?”
杨彪说:“你这么想是错误的。年轻人不能轻易给自己定性、下结论,什么性格呀能耐的,谁不是一点儿一点儿闯出来干出来的?可能有的人背后也议论我,说我靠老爸怎么的怎么的。我爸的因素有没有?肯定有点儿,但我自己努力没努力?我努力了,而且下大力气了。别的不说,就说hwsagd项目,到北京总公司各处的跑,司机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有时候就差给人家磕头了!”话题一转到hwsagd,杨彪有些动情:“别人看到我去采油厂当副总,觉得我这是高升了,心里肯定高兴,其实我不高兴!我不想当官,我就想好好研究采油工艺,也象我父亲当年那样,在咱宁江油田的采油工艺方面,做出里程碑似的贡献!可惜呀...”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
卫大猛赶紧过来,搂着杨彪的肩膀:“彪子,你咋也这样了呢?我,包括咱们实验室所有人,都觉得你已经做出里程碑的贡献了。那口井虽然现在关了,我不相信宁江油田以后不再搞hwsagd!再搞,无论谁搞,他都得认你彪哥这个祖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