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三十一

宁江油田“剥离非主体”的改革动作是迅猛的。最先从主体剥离出去的是公检法,这三个部门从油田剥离后,也没有归属到营北市政府管辖,而是直接由辽金省的相关部门领导,比如原来的宁江油田公安局,还保留与营北市公安局平级的正处级待遇,名称改为“辽金省宁江公安局”,归省公安厅领导;法院和检察院也分别改为“辽金省宁江中级人民法院”和“辽金省宁江人民检察院”。虽然剥离出去了,但原来油田的公检法单位管辖范围不变,经费、待遇方面,背靠着省里这颗大树,不会有风吹日晒的。可以说,离开宁江石油勘探局,公检法队伍所受影响不大。第二批剥离的是文教卫生医疗。由于全国的医疗改革正在酝酿之中,油田医院关系到所有职工就医、报销、医保等太多问题,不是简单把医院推到地方就万事大吉了,所以卫生医疗系统的剥离被按下了暂停键。倒是学校和幼儿园,紧随着公检法系统被从油田剥离出去。与公检法不同,文教系统虽然也成立了与营北市教育局平级的“宁江油田教育培训部”,但这个“教培部”受营北市市政府领导,相当于营北市“第二个”教育局,意味着“教培部”下面的油田中小学幼儿园都彻底归属到地方。仅从收入来说,地方和油田的老师基本工资差不多,但地方是没有奖金的,而奖金收入历来是油田职工引以为傲的地方,几乎与工资相当。归属地方,文教系统所有人的收入锐减一半,再考虑到油田职工的隐形收入,比如物业、水电气暖各单位核销不用个人付钱,节假日福利、旅游、劳保待遇等等,简直从天上掉到地下。

老师们不干了。有几个张罗事的,暗地里在每个学校找一个联络人,联络人负责联系本校老师,等都联系好了,各学校选出几个代表,先是找到“教培部”,“教培部”的领导把球踢到局里;再找局领导,根本就见不到,局办公室给的答复是“领导很忙,说了,按政策办,找也白找。”老师们使出最好一招:罢讲。

这就出现了宁江油田文教史上从来没有的一大奇观:一天早晨,当学生进入教室的时候,竟然见不到一个老师!这场“罢教”,只有幼儿园和高中没有参与,高中老师肩负着高考重任,不敢轻易“罢讲”;至于幼儿园老师,“罢讲联盟”没瞧得起他们,压根就没找幼儿园老师参与。当天,从小学到初中,各个学校上班的只有校长、教导主任等校领导。校长慌了,给几个老师打电话,都关机,立刻向“教培部”报告,“教培部”领导也慌了,马上向局领导报告,局领导听到消息后在电话里直接就把“教培部”的人一顿臭骂,之后“教培部”领导把局长骂他的话再骂给各个学校的校长:“你们都是死人吗这么大动静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说?!”

当然,学生家长的反应比这些领导快多了,也急多了。特别是初三学生家长,孩子马上就中考了,听到老师“罢讲”的消息,都坐不住板凳了,一分钟都不敢耽搁,根本不用人召集,都奔向局机关大楼。他们清楚,这个事找“教培部”没用,只有局长出面才能解决。

这时候局长果然出面了,安抚大家都回去上班,局里保证老师很快就能返校,不用担心孩子上不了课。家长们能怎么办?都是油田职工,后面都有单位管着,总不能也象老师们那样,围在大楼下不上班吧?等家长们逐渐散了,局长马上通过“教培部”,约见了“罢讲代表”,经过双方面对面的交锋,最后局长承诺:学校归属地方后,老师们五年内享受与油田职工同等待遇,“油田职工发奖金,你们也发;油田职工发福利,你们也同样有份儿,保证一分不少。但我只能保你们5年!5年之后油田变成啥样?谁也说不好,所以我只能做到这。如果觉得不行,那你们就接着闹。”

几个代表互相看了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一个代表说:“局长,这个安排我们接受了,但您就说说...”局长一摆手:“这个不可能形成文件的。但你们放心,我说的话,秘书都记下了,主管文教的副局长,还有你们‘教培部’的领导都在,咱这个也不能叫成‘谈判’,就是‘局长办公会’,会后形成会议纪要。即使过两年我离开宁江石油勘探局,新局长来了,他也得认账。”

这场“罢讲”风波就这样结束了,老师们还回去上课,学校归属地方的一系列步骤正常往下走。两个月之后,有两个校长被撤职,当时带头联络的老师和几名“代表”,都被以各种理由清出了教师队伍。

当中午儿子兴高采烈地给他们讲学校“乱成一锅粥”的时候,王静有些惊讶:“你没跟同学们乱闹吧?亮亮,咱马上中考了,老师不来,自己也得学习啊。”肖国梁说:“要不下午亮亮就在家自习吧。”王静说:“对对对,老师不在,教室里有调皮捣蛋的孩子一闹,还不如在家呢。”

王静进了医院就开始忙,根本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反倒是肖国梁,上班不久就听说老师“罢讲”了,也看到院里有人往局里跑。他从心里不认可“闹”这种方式。在他看来,不能因为改革动了谁的“奶酪”,谁就要闹上一闹,更不能“哭的孩子有奶吃。”王静就笑他:“你们钻采院是油田主体单位,剥离也轮不到你们,所以你在这说风凉话。如果哪天轮到我们医院剥离了,你说我去不去闹?”“你也想闹?”王静笑了:“闹啥,大家还盼着被剥离呢,现在我们医院给油田做了多少义务劳动?医药费诊疗费手术费什么的都是局医务处定的标准,医院自己不能调价;油田职工看病我们根本收不到钱,都是各个二级单位统一结算,局里年底再给医院划拨,完全是计划经济那一套,我们大夫护士有啥积极性?人家营北市人民医院里大夫护士,都比我们挣的多。还有,咱们的职称评比都是在石油系统里评,高工指标少之又少,连我们副院长都评不上高工。地方医院是全省范围内评,指标多,只要你论文够数,答辩过得去,基本都能评上,市人民医院里我的同学早就是正高了。”王静看了看肖国梁,又说道:“即使医院黄了,我也不怕,自己开诊所挣的更多。你呢,钻采院不要你了,你能干啥?”

“我能干啥?啥也干不了。”肖国梁说的是实话,这些年,自己似乎围着采油工艺转,但和那些石油专业出身的比,他的理论和现场经验都不够用。计算机软件开发?他会的那些编程手段早就过时了,再说,软件编程是吃“青春饭”的,有几个过了四十岁还干程序员的?一想到这些他就有紧迫感,但一走进办公室,看到卫大猛、刘姐这些人,除了年龄比他大,其他方面都不如他,人家一个个仍然活的清闲自在,又觉得自己这么轻松的“混”,也没啥不好的。

吃晚饭时,王静和他说,今天嫂子给她打电话,想让肖国梁帮着找找人,在“四友大厦”租个柜台,卖羊毛衫。肖国梁问:“你嫂子不是在报社吗,咋有功夫租柜台卖羊毛衫?”

原来,王钢的老婆,也就是王静的嫂子,也下岗了。王钢老婆在《宁江石油报》图文编辑部下属的一个小照相馆上班,照相馆只有三个员工。现在市面上的照相馆都摇身一变,成了“摄影工作室”或者“化妆影楼”,推出婚纱照、艺术照、儿童照等各种服务,用的相机都是数码的。而王钢老婆这个小照相馆,还是十几年前的老一套,相机还是胶片的,三个人只会照相、洗相,照相也是简单的黑白照、彩照、身份证照什么的,平常没什么顾客光顾。三个人工作轻轻松松倒也愉快,除了奖金没有一线工人高,其他方面都不差。没想到油田开始剥离非主体,报社划到主体里,他们的小照相馆,属于“主体里的非主体”,被报社剥离出去了。和他们一同被剥离的,还有图文编辑部下属的复印打字社、音像社等几个小单位。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个是他们自己找下家,如果自己能找到接收他们的油田主体单位,他们通过工作调动,还继续呆在油田,只不过换个工作。王钢老婆除了会照相,别的啥也不懂,又没啥门路,所以找了一圈,也没有单位愿意接收她。第二条路,买断工龄,与油田解除工作关系,油田补偿你一笔钱,退休以后还可以正常领工资。第一条路走不通,第二条路还能拿到钱,三个人琢磨来琢磨去,都选择买断工龄,王钢老婆拿到手十多万块钱。“这是卖身钱。”王钢老婆晃荡着银行卡说,心里还没顺过劲儿,生气地对王钢说:“人家老公有点儿能耐的,早就给老婆换个地方了。油田这么大,就容不下我一个人?”

不用上班了,手里还拿着一笔钱,想想油田对自己也算够意思,地方下岗、买断的,才能拿几个钱?王钢老婆呆在家里,开始还挺高兴的,但过了半个月,就觉得没意思。才四十二三岁,身体好精神头足,就这么整天呆着,人不得呆坏了?王钢两口子就琢磨干点儿啥,十多万的买断钱,手里也有点儿闲钱,做点儿小生意,有个事干还能挣点儿钱,不比闲呆着强?正好有关系能弄到boss羊毛衫,两口子就想弄个柜台卖boss衫。朋友弄来的货当然是仿的,仿的就仿的吧,就当仿的卖,价格低样式好,肯定有人买,关键是在哪卖!两口子想来想去,最容易卖货的地方就是“四友大厦”,只要能进“四友大厦”,啥货都不愁卖!

“这不就想到你了。哥和嫂子的意思,让你找找刘力,这点儿小事,对于刘力那样的大老板来说----”肖国梁没等王静说完,就打断了她:“你觉得是小事,我觉得是大事。我可不愿去求他。”王静不高兴了:“咋是大事?那么大商场,就没有咱一个柜台的地方?再说,咱是租,给租金,他租别人不也是租?你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张回嘴求求他,有啥不好意思的?”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和刘力好几年都没联系了,我连他的手机号都没有,上哪找他去?”肖国梁不愿意去。王静给他出主意:“你找不到刘力,不还能找到潘艳艳吗?我知道你脸皮薄,但得分清是谁的事!这是咱亲哥亲嫂子的事!你买房子的时候,咋知道跟人家借钱呢?哥和嫂子是不是连个眉头都没皱就把钱借给咱了?”

肖国梁只好去找潘艳艳。潘艳艳见了面仍然很亲热,还替刘力赔礼说他太忙了,连自己有时一个月都见不到他一面。“这几天大厦又搞什么篮球赛,你知道,刘力最爱打篮球了,他也上场跟人家小伙子拼,晚上回家累个半死!这样吧,我给五楼楼层经理打个电话,你找他。”

等到了晚上,肖国梁和王静到了“四友大厦”的五楼,五楼卖男装和羊毛衫。两人来到经理办公室,楼层经理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们。等肖国梁把租柜台卖羊毛衫的想法说了之后,经理很职业地拒绝了:“对不起,大哥大嫂,您说的肯定不行,你们和我们董事长的关系,潘姐电话里也说了,但我们董事长定的规矩是:无论是谁,都得按大厦的规定办。”肖国梁和王静互相看了一眼,两人又瞅向经理,经理笑着说:“我再给两位解释为什么不行。第一,我敢肯定地说,你们想卖的boss羊毛衫,肯定不是真品。我们大厦拒绝假货入场,这是一条死规矩,谁都不能破的。第二,“四友大厦”实行末位淘汰制,每季度入场的各个品牌要进行业绩、服务等排名,排在最末一位的将被请出“四友大厦”。你们从来没经营过这类商品,即使是卖真品,我估计业绩也竞争不过这些老商家,与其到时候被末位淘汰赔钱,还不如不进来。第三---”肖国梁听得不耐烦,开口打断他:“你也不用再第三第四了,我问你,这个事找谁都不好使呗?”经理微笑道:“我这肯定是不行。”“找你们老板呢?”经理笑道:“您试试吧,我觉得没用。”

肖国梁气冲冲地走出经理办公室,王静在后面追出来:“要不,咱们俩找找刘力,潘艳艳不是说他正打篮球吗?”

肖国梁本来生气不想去,但一想到王钢两口子期盼的眼神,只好把气压下来,两人骑车到了市体育馆。“四友大厦”把市体育馆暂时包了下来,正举行“四友集团20xx届职工篮球赛”。

进了球馆,里面都是“四友大厦”的员工在看热闹,球场边上一个年轻姑娘手拿麦克风,似乎是主持人,正在卖力的解说。现场喊好声、鼓掌声此起彼伏。

肖国梁一眼就在场上队员中看出了刘力。刘力胖了不少,穿着宽大的运动服,也能看出鼓鼓的肚囊。只见刘力在场上横冲直撞,摘篮板、运球突破、上篮得分,如入无人之境。场上10个人,除了刘力,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从身高、体型和跑动的姿势看,起码都是半职业运动员,但这些小伙子都打得束手束脚,防守刘力时都让出空间,封盖也只是虚晃一枪。每当刘力得分,对方几个队员还互相抱怨漏人,场下教练也在那跳脚喊:“你们得防守啊!都落后十多分了,攻不进,守还守不住吗?!”几个队员两手一摊:“咋没防啊,董事长太厉害了,防不住啊!”

终场哨响,刘力大汗淋漓,慢悠悠地向场边走来,早有人递上毛巾,刘力擦了擦汗,一扭头,看见了肖国梁,似乎愣了一下:“二国?你咋来了?”肖国梁笑道:“看看你打球。还这么厉害。”刘力擦完汗,有人接过毛巾,那边有人把水递过来,刘力接过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杯子立马有人接过去了。刘力又和王静点头示意了一下,问肖国梁:“找我有事?”肖国梁把想租柜台卖羊毛衫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刘力说道:“这些小事我都不管,我和楼层经理交代过了,按规矩来。你去找楼层经理吧。”这时女主持人跑过来,一边拉着刘力的胳膊一边笑着说:“董事长,都等着给您颁奖呢!”刘力被女孩拉着往球场里走,和肖国梁、王静摆了摆手。

女主持人大声喊道“恭喜董事长获得本场最佳得分手、最佳篮板手、mvp---”

场上场下一片叫好声、欢呼声和掌声,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过来给刘力颁奖,刘力两手费力地捧着三个奖杯,笑吟吟地和颁奖嘉宾合影。

王静拽了拽肖国梁:“咱们走吧。”肖国梁示意要不要再和刘力说说,王静头也不回地走了,肖国梁只好跟了出来,俩人骑着自行车回家,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等王静把事情的经过给王钢讲完,王钢在电话里生气地说:“就你们两口子的薄脸皮,能干成啥?人家都是集团公司了,那么大的老板,成天和市长打交道,能和你说句话就不错了,还想象大学时候那样哥了妹了姐了弟了的?你俩要是低声下气地求求刘力,他看在以前的交情上,没准就答应了,这对于他来说,就是张口闭口的事!”

王钢媳妇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人家当然脸皮薄了,人家两口子一个是主治医、一个是工程师,这辈子也用不着求谁。哪像咱们,就是个臭工人,遇到啥事都得求人!得得得,咱也别求爷爷告奶奶了,自家人都不帮咱,还能指望谁去?咱上‘大棚’里租个床子,能卖多少就卖多少,有多大命就吃多大碗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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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国企工作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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