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命运
“钉子?”
马尔森诺凑近看,扶住男孩的肩膀。“钉子?”
“啊!”男孩回过神来,起身抓搜魔人的手。“没事,我刚刚走神了……”
马尔森诺下意识缩了下手。
男孩呆住。
记忆里的影子浮现,被丢到河里时自己无助而慌乱地伸手乱抓,岸上的人影嬉笑。视野透过模糊的水帘聚焦在孩子们摆弄的双手,齐唱的歌谣那般遥远,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火焰腾起烧枯河床,夜里的火把遮掩不住弥漫的黑暗。一把砸下的大手将他锤倒,许多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声讨和怒骂……男孩已经听过太多。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偷和抢他家东西的一双双手,他想喊可羸弱的声音淹没在更嘈杂的人群中。还有父亲上前与别人打斗的手,一边推搡自己哭着说明天就是工作日我丈夫还得下地里要教训就教训钉子吧,一边在背后死死攥住自己的皮肉,直到她的闺蜜拉她进屋。
屠夫沾满油腻的手递来一块腊肉,斯坦福奶奶眼神温柔得像抚摸自己的孩子,手却用力像鹰爪,父亲空悬的手像触摸泡沫。
母亲恐惧的眼神和退缩的手掌挡在他们面前。
男孩嘴巴蠕动了一下。
但他没有说话。
男孩低下头,看见双手沾上盔甲流淌的液体。“都是血……好脏。我擦擦。”
钉子感觉发热时候的症状又来了,不,像是幻痛。忽冷忽热的奇异感觉在身体里交织,拿身体当战场。
他偷眼看旁边。
马尔森诺盯着残破盔甲,“嗯……这血没干?怎么回事?”他接过这沉重的金属块,来回翻看。
他掰开咬合的金属板,敲开卡扣。
新发现。他把内饰给男孩看。
“看这个。这处血迹已经褪色,应该不止一周了。可其它地方还在流?不应该啊……简直像是……活生生的人。”
这么想令搜魔人不寒而栗。
他检查甲胄的接缝和分层,仔细端详:“戴这个盔甲的人一定经常作战,又有旧时血迹又有新鲜的。不过不应该啊,买的起这种甲至少得是贵族,寻常骑士铠都没这般精美。更别说一般士兵,我以前的装备就是发穿多少年的锁甲。”
他疑惑道:“新的血也许落在篮子老大抢的时候,可旧脏污怎么会不清洗呢?”
男孩低着头,静静听着。
马尔森诺温和的嗓音此刻居然有些嘈杂和刺耳。
别这样,钉子。他对自己说。
马尔森诺很关心你。不过是沾血罢了。他手上脏,你肯定也希望线擦干净,对吧?
不过是……牵个手罢了。马尔森诺才不像其他人,他才不在乎什么病呢。他可是搜魔人,专门对付魔鬼的。
你们说好的。他承诺过的。会一直陪伴你的。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尼尔大叔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无能为力,普通人对付不了魔鬼。修士大人也没办法。朋友们……只会远离,只会调笑。开那些恶俗的玩笑。那位军官大人也得忙普通人的事情,魔鬼毕竟并不是到处都有……只会发生在品德有瑕疵的人,也许是自己的心不够虔诚。还有父母……
他们都没办法,不是吗?
心底里有个声音悄悄说,但马尔森诺有办法。他一样会躲开你。今天只是个兆头。只是显露一部分罢了。
不会的!男孩在心里吼。马尔森诺很厉害的,也很温柔!
心底更深处的黑暗里传出声音。
你听安德说了,你记得那位搜魔人长官的话。千年来,染魔与除魔的纷争从未消失。没有人能解决你的病。你会被魔鬼吞噬。
不对!男孩拼命地想,拼命地吼,至少……至少搜魔人药剂起作用了!
那不知有多深的空无幽幽传出一个提问,它嘲笑道,科索洛夫,杜兰德,他们连到底用哪个版本都弄不清。
——说到底,药剂真的起作用了吗?
一股寒意顺着脊骨划上。
男孩揉揉眼睛,惊恐地看四周。
倒下的板凳,洒出的酒液,风吹着门吱呀,窗口外阳光和煦。
他细细感受光线的温暖和饱和。
没什么变化,对吧?
……
马尔森诺注意到钉子的动作,他问:“怎么了?”
男孩视线慌忙扫动。“不,没什么……你说这盔甲主人身经百战,可是看起来挺新的啊。”
“我没说……”马尔森诺又打量金属接缝处,“这么脏你怎么觉得……”
他皱起眉头。“好像有点。磨损的痕迹有,也都很深。但其它地方几乎没有。”
“也许是工匠新打造的。哪位贵族为自己准备的新铠甲。其它部件去哪了?……我不认为边沟镇的铁匠有这本事,附近也没有。应该不是此地领主……那个约翰男爵的。”
男孩撇嘴。“肯定是篮子老大抢的啊。运输铠甲的下人或者商人什么的被他带着黑帮劫了,然后他穿着打架,有贵族的铠甲加持肯定战无不胜。篮子老大昨天还活蹦乱跳的,肯定都是别人的血。”
男孩摊开手:“至于那个旧血迹——你觉得他们这种人会在乎干不干净?指不定拿干的血迹吓唬人呢!”
“也许吧。”马尔森诺觉得有点奇怪,可也没其它解释。何况这种偏僻村庄的混混是这样的人。“那如果是铠甲的主人,那个贵族自己被劫了呢?你说前两天来了些士兵,也许是为这件事。”
“不可能!”男孩不高兴地说,“那可是贵族和骑士!怎么可能被混混什么的打败!肯定是没本事的下人!”
“贵族也是人。”马尔森诺无奈地说,“行吧。先这样,去镇子上看看。你刚才说全村人都不见了?”
“噢,对!我们走!”男孩擦干净手,拉起他就跑。
“等等!先把箱子放回去!”
男孩的声音从屋子外面传来:“他们才记不住东西怎么摆的呢!”
……
到村子里,马尔森诺才真切意识到确实有某些事情在无人知晓的夜里悄悄发生了。
往常工作日虽然也没什么人,可至少有些在村里来来往往。
提着桶子打水的,扛着木头砍成束捆的,背着材料和工具替师傅跑腿的学徒,还有和钉子一样赤脚的孩子们。
不断往复来回,仿佛走固定道路的人偶。每次碰着都互相打个招呼的人们现在却不见了。
就好像村子里藏一个刺客,悄悄把每个人背刺再把尸体拖到角落藏起来。
酒馆在最南端,他俩顺着土路往西走。
一路上房子的门都虚掩着,或者开展,透过窗户和门的空洞可以窥见里边。
马尔森诺像是自言自语。“连村民都不在。他们能去哪儿呢?”
男孩抿住嘴。“可能是老爷召集了,或者一块儿有事……比如下地里头。”
“该不会……”他抬起头看搜魔人,“两伙人打起来吧?”
马尔森诺看出他的心思,柔声安抚:“你知道,大伙忙活时安分点,缺钱了就跟着那些人混了。摘了锄头提起棍棒罢。都是一个村儿的,不至于。别急,钉子,会没事的。”
他们一路走到钉子家,不出所料没有人,连家养的鸡都不见了。
马尔森诺记得男孩给它们起了名字,每一个。他不禁感觉悲伤。
男孩倒是没说什么,但小孩子的心思一看就透,不管是反复揉搓衣角,还是飘忽的小眼神,根本藏不住。
马尔森诺握住他的小手,“走,去看看尼尔家。”
他想,算算时间,马上就两周整。那个可怜的仆人也该醒悟了。他有没有听自己的意见,选择留下来。
坦白讲,马尔森诺觉得这是个坏主意,边沟镇的氛围搜魔人很不喜欢。名字古怪,行事古怪,观念,再加上现在……
其实他根本别无选择。
这次不用男孩爬树翻房顶了,门同样开着。
马尔森诺特意走进去看看,里边有生活的痕迹。
墙边斜靠一把锄头,生锈的铁片沾着泥。桌子上放一碗兵豆汤,挨着半根萝卜、洋葱和土豆块。地上放着半桶水,盖子危险地搭在旁边。
马尔森诺俯身把盖子合上,又拾起草席摆放的旧衣服。
他喃喃道:“他的衣服……没穿就走了?村子里是不是进了野兽?”
男孩肯定道:“是他的,不过还有尼尔大叔的衣服!说不定穿了那个!他攒了不少钱呢。”
“你看。”他拉开衣柜翻找,揪出好几件漂亮衣裳。他撑起来给搜魔人看,“都是染了色的。尼尔叔叔还有自己的犁车,他在地窖里酿酒,平时也总给我们准备糖和好吃的!”
马尔森诺疑惑道:“还有地窖?”
“嗯!”男孩骄傲地说,“尼尔大叔可厉害了!他会做好多东西。地窖以前我都没告诉别人的,村里人知道了要抢他酒喝……”
他掰开一块木板,扑通就跳下去,回声从下边传来:“你也看看……”
马尔森诺看着洞口留下男孩小手摇摆,跟着下去。
果然有不少酒罐子,马尔森诺打开一个,立刻意识到密封不完全。木质盖子和桶口缝隙太大。他尝了尝,果然有些酸败,浓稠又有霉味,口感平平,甚至混杂泥土的味道。
他犹豫着评价:“老实说,自酿户做到这些已经挺好了。”
男孩注意到他的表情,“不是!尼尔大叔拿泥塑封了的!不应该……”他尝了口,憋红了脸,“嗯……也许……”
马尔森诺笑,“我知道。”
“不是!”男孩低头查看,又倔强地抬头,“肯定是那个贼打开的!他喝就喝了,也不懂得封回去保存好!”
马尔森诺倒是不在意:“如果真是他破坏了塑封——他能记得盖盖子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到底是跟过‘主人‘的。你父亲喝完酒会处理餐桌吗?”
男孩噎住。
他努力狡辩:“那不都是女人才做的!”
马尔森诺沉默了一下。
他想了想,慢慢说:“你爱你的母亲吗?”
“呃……”男孩别扭地说:“谁不爱啊。”
马尔森诺想起那位母亲对她的儿子的种种行为,叹了口气,深觉自己说服的举例苍白。“那她为什么要养你?”
“因为……她也爱我?”男孩猜到他要说的。
因为他有用。
因为他曾经不是染魔的。
马尔森诺努力抛开心底的低语。他快速总结道,“有些地方可能不一样,但说到底她是为了家庭才这样做的。”
他打量房间,看到一张桌子摆着什么东西。
马尔森诺俯身查看,一边说:“我的朋友,一个第四团的战士,托比西亚来的卡拉。她又能打,又能喝,提着一人高的大剑。我很崇拜她,因为她敢于挑战命运。”
“她母亲给她安排好的命运,嫁给一个很讨厌的人。然后她选择参军,和我们一块儿打了不少胜仗。”
“她喝醉了有时会和我们聊天,我记得……她很痛苦。她平时总是大大咧咧的笑,但那时……不像她。她和我们说女人的不便,男人和女人都看不起她,父母憎恨她,因为没有给家里带回钱……”
“但酒醒了她总是和没事人一样。早晨的训练场里从未缺席她的身影。我……多么希望她能活到受勋的那天。我知道她可以的。”
他翻开桌子上、石头压着的纸。
那份诅咒。
马尔森诺轻笑,“他果然还留着。哪怕有房子、地、尼尔的遗产,还有酒窖。这么多好东西。”
男孩抬起头。他的眼神说:他还挂念他那主人?
马尔森诺低声说:“有时候人就是这么顽固。人总会努力追寻自己认定的幸福。”
他把石头放回去,已经刻了十三道,还是十四道,已经不重要了。
男孩急了,“他是不是找他主人去了?我们得拦下他!他主人会害死他的!我记得你说过,那主人找魔鬼献祭!”
马尔森诺轻轻摇头。
他把手按在男孩肩膀上。
“我的朋友,卡拉直到死前还在挥舞她的剑。她是位英勇的战士。”
“咱们遇到的这个可怜人,他也在追寻自己虚假的幸福,他不愿相信主人会抛弃自己。”
“任何人都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力,无论是顺从还是反抗命运。大家都一样的。不管是男人、女人,贵族、平民,还是染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