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二百四十一章:痛失亲友告别渤林
清晨,浑身裹满伤布的马羽矗立在小小的渤林邦国山头,呆呆地望着此地一座孤坟出神,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木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渤林邦国地处海岛、雨林繁多,要找到这么一个视野开阔、位置绝佳的山头可不容易,能被埋葬于此,受到后世之人的瞻仰,对于埋葬之人而言,或许能够称得上是一种光荣,也是后人对他们的敬意。
孤坟并不大,坟头上矗立着一座雕刻成雄鹰展翅的墓碑,坟墓里埋葬着的是陶家兄弟和鬼枭。
他们都是中原之人,按理说去世后也应当将遗体带回中原安葬,让他们得以魂归故里,安息中原。只不过渤林邦国并非是大明舰队最后的目的地,他们还得继续向西出发,穿过马六甲海峡,正式造访西海诸国。
此一去再加上返程,少说也得几个月的光景,陶家兄弟的遗体在船上不好保存,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将他们埋葬于此,山头能够北望整个中原,倒也算是个风景秀丽的埋葬之地。
马羽也是直到成功封印黑火,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之后,方才得知陶家兄弟也在此战中双双殒命的消息。小陶白不敌独眼老七被他绑走后,猜出了左超潜伏于西海霸王麾下的目的,为了掩护左超而甘愿赴死,大陶青在三保遭遇七大将那两兄弟伏击之时,不惜以命换命也要保卫三保的安危。
当初一同跟随大明舰队出使西洋的三兄弟加鬼枭,如今还未返程,却只剩下马羽孑然一身,像极了马羽幼时逃出菊泽村时,形单影只、无依无靠的模样,真是何等惨烈与凄凉。
即便是从他们出海的第一天起,马羽对此就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之时,他仍是不禁整个人宛如失了神一般,心底空落落的,像是心脏都被挖走了一块,不疼,却沉甸甸的,心中对听闻这一噩耗之时,让他难以呼吸。
亲眼看着鬼枭身死黑火之中时,马羽悲痛欲绝、恸哭流涕,像再次失去亲人一般,可当得知陶家兄弟的死讯,他脸上却很是麻木,想哭,又哭不出来,不知是不是这辈子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让他的心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
马羽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陶家兄弟的逝去,他却感受不到半点悲伤。
莫非他陶家兄弟之间的兄弟情,并不如和鬼枭那么亲近?不可能,陶家兄弟最早之前可是跟着陶老四与父亲马跃一同组建了义军刀马会,有了这一层关系,三人在相识之初,彼此间就透出一股天然的亲近感。
后来马羽继承文刚师父遗志,组建刺客联盟,陶家兄弟可还是刺客联盟的几位元老之一,这些年与马羽一同并肩作战,彼此朝夕相伴,互相之间的情感绝不逊色于任何人,那为什么他会对陶家兄弟的逝去如此无动于衷呢?
起先马羽想不通这一点,直到今天看着眼前的一座孤坟,曾与他亲密无间的陶家兄弟和鬼枭,都变成了眼前的一抔黄土,他忽然觉得悲从中来,一行清泪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滑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将他的衣襟给打湿。
直到此时此刻,马羽才明白,他并非是没有对陶家兄弟的离世而感到悲伤,只是打从心底里还不愿意去相信他们的逝去,曾经与他亲密无间的陶家兄弟长眠于此,再也没有人在他耳边字字关切,彼此畅谈着古今,再也没有人与他并肩作战,这种痛苦,将会伴他余生。
生离死别,就像是扎在心里面的一根刺,它从来都不只是一时的阵痛,而是每每触及,都会隐隐作痛。
左超静静站在马羽身后不远处,神情同样有些哀伤,他与陶家兄弟可是患难兄弟,当初在元邦大牢里一同受苦受难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彼此之间的交情可不比马羽要浅,如今天人永隔,他心里同样是不好受。
尤其小陶白还是死在左超的刀下,这更让他在悲痛之余,心中多添了几分歉意。
“左超兄,你真的不随我等一同返回中原?兴许中原……有良医,能够解开流儿身上的僵毒也说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暖湿的海风都将二人的衣裳吹得一阵潮湿,方才听马羽低声问道。
左超敛了敛心神,缓慢摇摇头:“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就不会放弃,此生定要将流儿救回来!”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当他配合着大明舰队击破海盗大军,生擒住西海霸王之后,逼西海霸王交出能够解除流儿身上僵毒的解药,可却从西海霸王以及当地对黑白巨蟒很是了解的人们口中听到了这样一个噩耗:
僵毒无药可解,中毒者就像灵魂被锁在一个小房间里一般,能够听到、看到、感知到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再也无法动弹分毫,一直躺在病榻之上直到死去。
这个消息对左超而言,无异于是一个晴天霹雳,劈得他失魂落魄、魂不守舍,仿佛灵魂与流儿一同被锁了起来。
西海霸王居然欺骗了左超,他一直以来用以要挟左超的解药,竟是打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而左超却为了这个并不存在的解药,违背自己的意愿,帮西海霸王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
左超每每思量此事,心中都在怜悯流儿之时,更多几分恼怒与愤恨。
若不是三保要将西海霸王带回中原接受审判,左超都恨不得把西海霸王给千刀万剐,以泄他心头之恨。
浑浑噩噩的状态过了几日,还是渤林邦国的将军不忍再见左超这失魂落魄的模样,见多识广的他犹豫一番,还是将以前在坊间听到的流言告诉了左超:
“僵毒……或许并不是没有解药,以前我曾听过一个传闻,在这广袤的南洋有着一群醉心于摆弄毒药的巫医,在他们那里或许你能够为你心爱的姑娘找到解除僵毒的办法,只不过……这群巫医实在是神出鬼没,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真实存在,还是仅仅只是流言,要找到他们的话,可能要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你的姑娘,还能不能撑那么长时间……”
将军话里是满满的犹豫,对这件事的真实性存着怀疑的态度,若不是实在不忍心看到左超这副丢了魂似的模样,这种不确定的事他都不会说出口。
可偏偏就是这句毫无根据、只存在于流言之中的话,却给了左超莫大的希望,宛如在黑暗中透过来的一道光,让他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虽不知道那群巫医在哪,又或者是不是真实存在?但无论他们在哪,我就算把这片海翻过来,也要把他们给找出来。”
左超的话语很是坚定,马羽回过头与他对视一眼,知道了他的决心,也就没再勉强,只是仰头看向长空,万里无云、阳光正好。
“等把流儿姑娘救回来,就回高岗山看看,那里才是你的家。”
左超面色变得柔和,轻轻点点头,留下一句:“多加珍重!后会有期!”一阵轻风拂过山岗,再回首,山头上已不见左超的身影,唯有马羽矗立在孤坟前,与墓碑上的雄鹰雕像一同眺望着远方。
“谢谢你,打败了西海霸王,不仅拯救了渤林邦国的居民,也为我的父亲和那些兄弟姐妹们报仇雪恨,渤林邦国会把你当做永远的朋友,愿大明和渤林邦国之间能够以此为契机,友谊长存。”
“不用客气,这是我曾经答应你的事,我只是兑现了承诺。况且西海霸王对中原百姓的祸害久矣,即便无关渤林邦国,西海霸王也是一定要铲除,在你的领导下,让人民过上好日子,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渤林邦国都城城门前,大明兵将们修整完毕、整装待发,正在各将领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列队从都城行出,回归各舰,为下一趟出行做好准备。
三保和公主并肩站在城墙上,看着如同一条长龙般奔赴海岸的大明军队,互相客气两句之后,彼此心中都似有千言万语在涌动,却又相对无言,一个知事静静陪侍在一侧,只觉得二人间的气氛竟一时显得旖旎而暧昧。
现在公主或许称其为女王更为合适,在成功推翻西海霸王的统治之后,公主向全国人民公告了西海霸王曾经阴恻恻做出的勾当,让人民知晓了西海霸王的真正面目,身为旧国王唯一在世的子嗣,公主顺理成章地在一众大臣和民众的支持下,正式继任成为新一代渤林邦国的国王。
这些天大明舰队在渤林邦国修整疗伤、采购物资,公主也没闲着,先是恢复了将军的职位,那些在此战中提供助力的大臣则该升官进爵的升官进爵、该予以重赏的予以重赏,忙着处理西海霸王留下的烂摊子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听闻今日三保将率领大明舰队启程离开,她才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要亲自送一送这个信守承诺拯救了渤林邦国的大英雄。
眼看着城门前的大明军队越走越少,三保也即将到了启程离开的时候,有些话若是再不说,以后或许便再也没有机会,公主咬着下唇,耳尖微红,稍稍犹豫,还是鼓起勇气对身边的三保轻声道:
“你……要走了?”
三保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点点头,淡淡地“嗯”了一声:“抓捕西海霸王比我设想中要多花了时间,接下来还有最后一站要造访古里,为免耽误行程,我需得抓紧时间,最迟今日,就要启程。”
公主垂下眼眸,耳尖更是红得像是要滴血,这副娇羞的模样和几天前在战场征战时的飒爽英姿相比,简直就判若两人。
她犹豫片刻,声音轻柔地向三保询问道:“可不可以……不要走?”
三保一愣,一时间没有听明白公主这话是何意,他下意识转头,一眼就看见身旁公主那红彤彤地像个苹果似的脸颊,那副充满异域美感、而又带着几分娇俏的容颜,让三保不由得有些失神发愣。
话一旦说出口,公主反倒没那么害羞了,脸上的红润消散几分,她伸手轻抚开垂落在侧脸的发丝,一双带钩的美眸偷眼看看三保的脸色,又轻声道:“你若是肯留下来,我可以把渤林邦国的王位让给你,有我和将军的支持,其他人定然是不会反对的。”
她的眼神之中满是希冀,让人无法拒绝,一番话说得似乎有头无尾,令人费解,可三保又岂会不知道他的意思,一时间沉默下去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他这副模样,公主还以为三保这是放不下中原,竟是有些焦急地又补充道:“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跟你走,将渤林邦国托付给将军,他在渤林邦国为将多年,对邦国的熟悉比任何人都深,他坐上王位肯定能比我做得更好。”
三保闻言,眼神之中更是浮现出些许痛苦之色来。
公主美不美?这是毋庸置疑的,浓眉翘鼻、大眼丰唇、身材高挑、腰肢纤细、茶色双瞳、小麦肌肤,处处都透露着与宁静温婉的中原女子所截然不同的妖娆之美,就连醉心权势的西海霸王都对她见色起意,想要娶她为妻,足见公主之美是如何动人。
能得到如此美人儿的倾心,甚至不惜将王位都拱手相让,换做其他男人,只怕早已经喜不自胜、连连答应生怕公主会反悔了。
然而三保自知他的情况特殊,这一生只怕都已经委身于大明,无法与公主相伴一生,没办法给公主幸福,反而会辜负了公主的一番情意,因此即便心中微微作痛,三保还是缓缓摇摇头,低声道:
“公主的心意……三保心领了,只是三保一日为朝臣,就应为大明尽心一日,实在没有寻找伴侣的心思,公主的心意,还请恕三保无礼拒绝,贵国人才济济,想必有比三保更适合的良配,能够让公主幸福。”
三保的语气很是坚决,公主听闻此言,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眸瞬间暗淡下去,就连脸色都微微泛白,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萎靡。
见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三保有些不忍心,想要安慰几句,还没等开口,忽然听闻城墙下传来将领的高声回报:
“正使大人!大明舰队已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三保一番话便咽回肚中,他心中幽幽一叹,强迫自己不去看公主落魄的神色,朝她微微拱手:“时候不早了,公主,三保就此别过,还望公主多加珍重,我们后会有期!”
话毕,他咬着牙直起身子,在知事的陪同下大步转身离开。
公主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三保决绝的背影,她只觉得一颗心像是碎成了七八块,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咬着牙问出一句:“我们以后,真的有机会再相见吗?”
三保脚下一顿,却强忍住回头的欲望,没有再回答半句,狠着心径直走下城墙。
城门口将领牵着三保的战马等候多时,三保翻身上马,轻扬手中长鞭,战马踢踢踏踏向着海岸边前行,脚步却很是缓慢,似乎有些恋栈不去。
三保牵着缰绳的手掌不断用力,以至于指节间都有些发白,随着战马渐行渐远,三保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回头望向城墙,却见城墙之上仍旧有着一道倩影,正痴痴地向他眺望。
他下意识拉住缰绳,停下脚步,在道路中央与公主遥遥对视,脸上犹豫和坚决在不断变化,心里像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不知过了多久,三保缓缓垂下眼眸,轻声一叹:“罢了,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又何必强行攀扯……”
他没有再看城墙,牵着马缰再度转头,这次没有再犹豫,驾驭着战马奔赴海岸边的宝船而去。
初升的太阳,将他前行的身影拉得无限长。
大明舰队就在这日升之中再度扬帆起航,浩浩荡荡地向西行进,穿过西海与南洋的隘口——马六甲海峡,正式赶赴西洋,来到大明舰队此番出使的最后一个目的地,古里。
“正使大人!前方探子回报,古里如今正处于南北内战之中,我等是否要靠岸?”
还没等抵近天竺,却听闻古里竟也处在战事暗涌的纷乱之中,三保不由感叹:“真是个多事之秋。”
有了爪哇国内战、反而误杀上百大明将士的前车之鉴,大明舰队也是吸取了经验教训,此番古里暗战不仅有探子提前打探消息回报,大明舰队也没有冒然靠岸,旗帜鲜明地缓行缓进,让古里交火的双方有充足的反应时间,认清楚大明舰队是来自何方,避免产生不必要的纠葛。
只是没想到在这番谨慎行动下,却仍是节外生枝。
这一夜,大明舰队停靠在距离古里不远不近的海岸稍作歇息,忽然海面上冒出五道身着黑衣、面覆黑巾的人影,他们悄然跃出水面,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壁虎一般从宝船的船身登上宝船,向着三保所在的船舱围杀而来。
三保出使西洋的旅途中曾被左超暗杀过一次,于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再度发生,如今的宝船上无论是护卫的数量、来回巡逻的频率都有了极大的提升,为三保提供了十分周全的保护。
只是对于杀手而言,隐藏踪迹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又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还是让这五名杀手找到大明防御的漏洞,来到船舱之中。
此时的三保对此毫无所知,他端坐在桌前,正在详尽地记录着下西洋以来的经历,以便来日向陛下禀报,同时也为后人留下一份宝贵的历史财富。
杀手们就在屋外谨慎确认了三保的身份,彼此间互相使个眼色,接下来,便牵一发而动全身,五名杀手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动手,从前后左右以及头顶五个不同的方位、向着三保的视野死角袭杀而出,力求要无声无息、不惊动任何人甚至是三保自己的情况下将三保斩杀。
三保全部心神都投入到面前的纸卷之中,果真是没有任何察觉,没有任何反应。
五名杀手本已觉得此事十拿九稳,却没想到房间里并不是只有三保的存在,马羽同样是隐藏在阴暗的角落之中。
当五名杀手靠近房间的瞬间,马羽立即就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原本在黑暗中闭目养神他双眸绽出精光,却并未第一时间提醒三保,免得打草惊蛇,而当五名杀手身影出现的瞬间,马羽也动了。
如果说杀手们的速度,就像疾驰的骏马,那么马羽的速度,就如同闪耀的雷霆,骏马虽快,但在雷霆面前也只能望尘莫及,二者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杀手们是有心算无心暗杀三保,马羽又何尝不是有心算无心地在埋伏杀手呢?
当马羽出现在他们的身后之时,杀手们竟是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道鬼魅般的黑影闪过,他们心中悚然一惊,下意识想要做出反击,却觉得后颈剧痛,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待重新清醒过来时,五个人已经齐刷刷地被挟持在屋内。
马羽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站在他们身前,眼下带疤却毫无表情的面容,让他们没来由地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