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高岗城焦玉赠神镖
高岗城,镇南王寇达麾下拓跋将军府邸所在地,高达三丈的城墙、波光粼粼的护城河雄伟壮阔。百姓商贾、高官贵族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隔着老远都能听到街市嘈杂的买卖声,热闹非凡。
马羽远眺着喧嚣的高岗城,天上乌云如浪潮般滚滚倾覆而来,黑云压城城欲摧,仿佛站在墙头就能触摸到天上的乌云一般压迫而来,总让人觉得心神不宁。
“真是风雨欲来……”
马羽低声呢喃,也不知说的是天上的风雨?还是意指其它。
他目光迷离地看着城里的喧嚣,追思不已,与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高岗山不同,马羽对这高岗城可并不陌生,他母亲尚且在世之时,父亲常忙于工作,马羽就常跟随母亲到高岗城赶集,想及母亲那勤劳和善的一颦一笑,颇有种睹物思人之感,心中悲痛不已。
马羽深吸一口气,远眺高岗城,想到围捕自己村的仇人就在城中,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心中的悲痛转化为滔天的恨意,也不再犹豫,毅然地迈步向着高岗城走去。
通往高岗城的道路不少,既有宽敞整洁的官路,也有简陋的小道,马羽如今算是半个带罪之身,此行是为了刺杀拓跋戍既复仇而来,自然是不愿过多暴露自己的踪迹,也就舍弃官路不去,专门捡人迹罕至、久未修葺的小道,慢慢从偏门摸进了高岗城中。
城中街道倒是干净整洁,路边却有个形貌枯槁的乞丐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马羽上前探其鼻息,却是幽幽一叹,此人已是生机全无,前胸贴着后背,竟是被活活饿死的。他躯体余温尚存,显然是并没有死去多久。
这已是马羽在这一路上看见的第三具尸体了,先前或是尸体已腐烂成枯骨,或是早已僵硬冰凉,又或是如眼前这般余温尚存。三位死者或为妇女、或为壮年、或为老者,年岁性别不尽相同,但却有为一个共同点——皆是穷苦百姓。
马羽面露讶色,若是在乡野中见到尸首倒也罢了,这繁华的高岗城内居然能看到百姓活生生饿死?他同样出身自穷苦百姓,对这些死者亦能感同身受。
他抬头环视一圈,只见城中张灯结彩,往来的高官贵人衣装奢华,对地上的尸首却是熟视无睹,要么早已习以为常,要么则是把穷苦百姓的命当作草根。
他不经想起父亲曾喟叹过的一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许“冻死”二字似乎并不符合当下的情形,但仔细想想,现下仅是盛夏刚过,穷苦百姓凄惨饿死一事就已屡见不鲜,更遑论数九隆冬呢?其惨犹胜过诗词也!
马羽深沉看了路边的尸首一眼,心底似乎有什么说不清道的东西正在悄悄萌芽。
他左右环视一圈,这高岗城幅员辽阔、道路四通八达,虽然已不是第一次来高岗城,却也不清楚拓跋将军府究竟在何处,若不愿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定是需要寻求一些援助的,他确认了一下大致方向,隐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高岗山义军营寨,外出数日的文刚终于回来,驻守于营寨之中的左超则满脸笑意地迎了上去。
见左超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文刚心中疑惑,微笑问道:
“何事竟至于喜悦于色?”
他看了看四周,并没发现马羽的身影,又追问:
“马羽身在何处?”
左超有些尴尬,文刚大人舟车劳顿,虽气度雍容,亦难掩脸上倦色,本想等文刚大人稍事休息后,再将佃云的好消息告知于他,却是忘了自己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只一个照面就被文刚看出了端倪。
他倒也不纠结,只是挠了挠头,就将事情全盘托出。
“马羽告知我,山上义军似乎在高岗城发现了大人之女佃云小姐的踪迹,我本欲等大人归来,再将此消息告知,但马羽担心若是时间拖沓太久,小姐移步它处,日后再想寻找,便如同大海捞针。于是我允许他先行下山为大人寻女,若事情顺利,用不了多久,大人就能与小姐再度团聚了!”
文刚究竟多想与自己的女儿团聚,他人或许不知,但左超久伴文刚身边,又怎会不知佃云在文刚心中的分量呢?因此当他将这个消息告知文刚时,本以为文刚会如同自己一般大喜过望,却没想到文刚的神情却突然变得分外凝重,眉头紧锁:
“这个消息,是你亲耳所闻还是义军所述?”
左超不知文刚为何有此一问,只是懵懂作答:
“得知消息时我正于院中操练,此消息是马羽转述于我的。”
文刚心中了然,转身背手缓步行至山崖旁,面沉如水,思虑良多。左超即便是再迟钝,此时也反应过来,事情并非如同自己所想的那般。
他紧随着文刚的步伐,看着文刚衣袍随风飘动的背影,颇为踌躇地问道:
“大人?”
文刚远远眺望着山下高岗城的方向,沉声道:
“我方才正是从高岗城中折返,与城中所隐藏的义军也有接触,却从未听到半句有关于我女儿佃云的消息。”
左超愕然:
“莫非……此消息是马羽哄骗与我?只为了能够借机逃下山去?”
“料来应是如此。”左超登时勃然大怒,脸颊涨红,连声怒道:
“混账小子,竟敢信口雌黄!大人,若是放任他就此离去,难免不会暴露大人的行踪,以及高岗山义军的存在,请准我下山,我定不会手下留情,让那小子从此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向来行事谨慎,深得文刚器重,本不是会轻信他人之人,但一来,佃云的消息对文刚而言非同小可,他也是关心则乱,一时没有深思;二来,这些天他与马羽朝夕相处,彼此脾气相合,交情不浅,也没想到马羽竟会哄骗自己,对马羽如此的厚道,辜负了文刚的信任。
思量至此,左超羞愤难当,恨不得立刻将马羽五花大绑,除之而后快,那还有心思在这等候?于是话音刚落,也不等文刚回话,他便气冲冲地提起匕首,转身就要往山下追去。
文刚却是一声轻叹:“马羽与你我虽非一路人,但同样与元邦王朝有怨,料来是不会告发你我的行踪,我所忧者,不在于此。”
左超停下脚步,遂又复问:“那大人何忧?”
“我从高岗城中归来,对寇达麾下的拓跋戍将军将于三日后大摆寿宴的消息有所耳闻。你可曾记得?马羽在随你我上山之前,曾在危急之际述说己愿,恨不得手刃拓跋戍,报血海深仇。”
左超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确实曾听闻他说拓跋戍遣兵数白,将其村围捕屠杀,此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想到马羽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左超心中被欺骗的恼怒感霎时间消解了不少,他也不是蠢人,立刻醒悟了马羽不惜哄骗自己,也要下山的理由。
“大人,莫非那小子此行下山,竟是为了刺杀拓跋戍而去?只是拓跋戍身边扈卫影从,个个如狼似虎、身手不凡,马羽岂不是有如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见文刚颔首,左超依旧是心有疑虑:
“马羽既非我等之同道,又知晓大人的行踪,若是死在拓跋将军府中,与我等而言反倒是有利无害,大人为何会有所忧呢?”
文刚却是长叹一声:“于公,仁浦将军身死后,有志之士或惨遭斩首、或慑于王朝威逼无法言志,卫稷革新的势头一蹶不振,而马羽涉世未深,未被俗世侵染,又与王朝有怨,若能加以引导,也未尝不能成为你我之同道!于私,马羽虽出身自乡野,但初生牛犊不怕虎,性格刚强宁死不屈,在其身上颇见我少年之影,且他习武潜力不俗,假以时日定然能成为我们的一大助力,我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丢了性命。”
左超束手在后,沉默不语,他心知文刚大人并非是婆婆妈妈之人,话已至此,大人心中定是早有结论,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再多加置喙。
果然,只见文刚深吸了口气,转身朝着左超把手一挥,脸色严峻得如同山间青石,令人不禁心中生畏:
“左超,你即刻下山,觅其踪迹,定要在他出手刺杀拓跋戍之前,将他拦下,若是拦不住他,也定要尽全力保住他的性命,不能让他白白死在将军府中。”
“遵命!左超必将不辱使命!”
左超恭谨拱手领命,也不拖泥带水,转身顺着山道疾驰而下,唯留文刚独立于山巅,身形挺拔如松。
高岗城附近矮坡林一隅,一座破旧的道观静静地藏于鲜有人迹的角落,袅袅青烟从道观中徐徐升空。
马羽站在道观门前的石阶前,向着观内眺望,他是为了找寻儿时好友焦玉而来,焦玉本该在城里的长白书院中苦读,可当马羽乔装混入书院寻找一圈,却始终不见其人,向他人打听后方知,焦玉偶尔会来往于这矮坡林中,不知做些什么。
焦玉的家族世代行商,少有时间能照顾焦玉,他与马羽自幼相识。焦玉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是中等之门,小有余财,马羽家境穷困之时,可少不了焦玉的帮助,因此二人情同手足,感情很是要好。
在焦玉年岁见长后,焦玉的父亲不希望他整天无所事事、混迹于乡野之间,便花了大价钱,让焦玉拜入只有贵族人家子孙才能进入的长白书院,希望焦玉能学有所成,将来更好地接手家族事务。
可惜,焦玉的志向并不在行商,对接手家族事务没有半点心思,反倒是对各种稀奇古怪的新奇怪事颇有兴趣,焦玉的父亲也是无可奈何,时常嗟叹、恨铁不成钢。
想起菊泽村灭村惨案之后,马羽也是有段时间没见过焦玉了,很是想念。只不过,焦玉不在长白书院读书,跑到这破道观里来作甚?
马羽有些莫名其妙地走上青苔石阶,迈进道观大门,一眼就看到了焦玉那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一张石桌前,手里正叮零当啷地打弄着一件不知什么的东西,低头全神贯注地会聚,甚至毫无觉察到马羽的到来。
马羽高兴得想立刻上前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但又停顿地迟疑了一下,压了声带:
“你这顽固的学生,好好的书不读,又逃到这里来弄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发明’?你父亲若是知道了,定然少不了你一顿痛骂!”见到焦玉,马羽自逃出菊泽村后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不少,也有了心思调笑两句。
焦玉原本正专心致志地捣鼓着手里的事物,压根就没注意马羽在面前出现,听到突兀的人声响起,他浑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望去,一眼看清马羽熟悉的面孔,他登时哑然怔愣,一把丢下手中皮甲,猛然跃起冲到马羽身前。
他一把抓住马跃羽的双臂,用力揉捏,看着马羽左脸颊上一道伤痕,满脸不可思议地呢喃道:“马羽……?马羽?你居然没死?好你个小子!我就知你傻人有傻福,定不会随随便便殒命。”
焦玉少时无所事事,马羽就经常带他去菊泽村玩乐,与村中的乡民们相熟,当菊泽村遭受围捕惨案后,他也是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当即不顾自身安危赶去了菊泽村,只可惜当他赶到菊泽村之时,一切都晚了,村中无论是男女老幼,流离失散,血流成河,凄惨如地狱。
他本以为马羽也同样死在了那一晚,为此也曾痛心哀思良久,唯有时间流逝,方能稍稍冲刷心中的哀伤。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马羽居然又一次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眼前,这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只是思念太深,坠入梦中。
见焦玉眼角湿润,由衷激动的模样,马羽也是眼眶发红,心中忧伤、愤怒、喜悦等情绪交织,五味杂陈:
“那夜士兵来袭,我父母为保护我逃亡而死,我又遭人贩子拐卖,混入探马赤军营中,后经一战,悉数阵亡,唯有我庆幸逃过一命!这才得有机会前来寻找你。”
焦玉闻言,颇为感叹:
“如此说来,这已是你短短时间内两次死里逃生了?真是福大命大,可惜了菊泽村的其他乡民们,惨遭蹂躏,到处一片残垣断壁,帝国的军队残暴虐民,实数可恨!”
他连骂几句,见马羽神思不属,怕勾起马羽的惨痛回忆,他摇摇头转换了一下情绪,移开了话头。
他与马羽很长时间没见,自是有很多话要寒暄,可马羽复仇心切,实在没有和他寒暄的心思,便只是对答几句,将此行前来寻找焦玉的目的说了出来:
“我听闻拓跋戍将军的府邸便在这高岗城中,你可知具体位置究竟在何处?”
“拓跋戍将军的府邸?”焦玉闻言怔愣住,不知马羽为何会有此一问:
“你问拓跋戍将军的府邸作甚?”却见马羽双目通红,咬牙切齿道:
“曾有小人举报,那夜围捕我菊泽村的军队,便是拓跋戍的军令,他是我菊泽村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我作为菊泽村的人,定要为我父母和乡亲报此血海深仇!”
焦玉虽知菊泽村惨案,却对于围捕军队奉得谁的军令这种细节无从得知,如今听马羽此言,他大惊失色:
“你要去找拓跋戍报仇?!万万不可!你可知道,防卫将军府的护卫加上拓跋戍身边的扈从只怕不下千人,个个都武艺高强,远超那夜袭击菊泽村的军队。况且两天后便是拓跋戍将军的寿宴,将军府更是严阵以待、戒备森严,你这一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可马羽却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话也是毫无惧色,固执己见道:
“你只管把将军府的具体位置告诉我!若是能够杀了拓跋戍,这条命就算死了,也值了!”
焦玉又劝:“你如今的实力,想要刺杀拓跋戍,无异于天方夜谈,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不如且等风头过去之后,再寻良机?”
马羽态度坚决:“我菊泽村的人命至今无人告祭,罪魁祸首却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我恨不得立刻就手刃此贼,以仇人之血,告慰冤魂,那还等得了十年?”
“你父母皆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而死,你竟如此轻生犯险,却不想想你父母在天之灵,会忍心见你赴死吗?”
“正因我父母皆为我而死,我更是一日都见不得那拓跋戍苟活!我主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我了!只管把将军府的位置告知于我!”
焦玉苦苦相劝良久,口水都快说干了,马羽的态度却没有丝毫软化,焦玉心知自己已无法阻止马羽的复仇计划,只得低叹一声。
焦玉却再没多说,
“难得我们兄弟俩多日没见,今即把酒相聚。”
话刚落,焦玉便放下手里的东西,一直拉着马羽紧紧不放。
他们先是走到道观门边,在后山的一间小屋子里,林林乱乱的东西堆满屋子。
“这是我的发明室,多年来逃学便是为了这些家伙。”
“既然你决心赴死,那我也不再劝你了,只是我的发明,你若能带上一两件,必要之时,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套皮甲,亲手为马羽穿上右肩膊,皮甲贴身且厚实,连手臂都能覆盖住,穿在身上有些臃肿,但掩藏在衣袍之下,看着倒也不算奇怪,马羽好奇:
“此为何物?”焦玉心情低落,只是勉强提振精神,沉声答道:
“我将其命名为‘神翼镖’,亦翼亦镖,合则为剑。臂翼之上藏有钩锁,拨动机关便可将飞镖其发射而出,杀人制敌,如入无人之境!而镖翎张开背后亦就是附翼,如鸟翼状,登高踏远、如履平地!其上最前长镖翎收拢作利器‘翼剑’则削铁如泥,可助你破阵杀敌。无论你此行能否成功击杀拓跋戍,有此神翼镖,应该足以逃脱,保住性命。”
马羽大喜:“有此神器,我此行复仇,定然是事半功倍!”
焦玉却没有那么乐观,只是幽幽一叹:
“惜乎吾师如今云游在外不在此地,此‘神翼镖’尚没完全合格完工,如今只能勉强用上。”
“若是有另外‘那物’相助,便会事半功倍……”焦玉眼光一亮,似乎另有所猜。
‘那物?’马羽好奇反问。
‘罢了!’焦玉又想叉开话题。
说罢,他们在门外的石桌上对饮而坐,
“第一杯,先敬父母;第二杯,敬菊泽村的乡亲;第三杯,敬过天地。”说罢,他们开始相互对饮起来。
酒过三旬,焦玉陷入醉意。
话间,在马羽紧紧的追逼下,焦玉不愿意地指着一条开阔的街道:
“顺着此道下去,拐进大街,一直向西北走至尽头......”
“呼......!尽头再转左而行一里路左右,那间最为高大宽敞、富丽堂皇的府邸,便是将军府!”焦玉喘了一口气,继而又目光迷离地望着马羽,一脸严肃:
“答应我,无论事成与否,都应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为重!”
马羽心知自己此行九死一生,想要保住性命只怕是种奢想,但此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肃然应诺,又听焦玉迷迷糊糊说道:
“拓跋戍大摆宴席,邀请的都是王亲贵族、高官贵人,你若是想混进其中,只怕是少不了一个人的帮助。”
“何人?”
“曼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