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可是商人啊.......
王勇今年五十三岁,早早成家立业,儿女双全,都说五十而知天命,他也觉得自己怎么也算是闯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就算泰山崩于前,他都能面色不变......今晚却觉得眼前这一幕怎么看,就怎么......诡异。
包厢是王勇特意嘱咐的古式风格,紫檀木桌椅,百马奔腾图的木质屏风,褚安和王二爷相对而坐,口罩戴得一丝不漏,各自只露出一双眼睛........
“健康码。”这是王二爷说的第一句话。
王二爷已经是个老人了,很老很老,银发苍苍,但眼睛里透露出的精气神却亮得很,脊背比一般年轻人都挺得直......这样的人往往要强了一辈子,也累了一辈子。
褚安默默无言,两人都默契拿出各自的手机,上面都是早已准备好的绿码。
“行程卡。”居然还是王二爷主动搭话。
话音刚落,两人的动作默契得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伸手点击右下方的行程卡图标,登录手机号码,同时看一眼对方的手机页面,确认没有去过高风险地区.......
王勇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感觉自己撞了鬼。
王二爷这一辈子,小时候吃过苦,长大了挨过刀,鬼门关前和阎王爷不知道打过多少次招呼,当年有不长眼的人拿枪顶着过王二爷的额头,王二爷都当真是面不改色......他这倒不是说王二爷这些年不遵守防疫规定,而是他什么时候把这个事看得这么重了?
“体温。”王二爷淡淡地说。
褚安面无表情,刚从包里默默地拿出自己的便携式体温测试仪,王二爷已经把手伸出来了,一只苍老而又伤痕累累的手,他微微一愣。
“我没带。”王二爷淡淡地说:“年纪大了,总是记不住带这些小东西。”
体温都没问题,一套繁琐又让人莫名看得心烦和诡异的“见面礼仪”总算过了。
王勇微微松了口气,但随即这两人居然一言不发,也不看对方,只是低着头,一杯杯地往自己嘴里送酒.......
“这两人喝酒咋跟喝白水一样一样的?”王勇的心又微微揪了起来,
褚安面无表情,王二爷终究年纪比较大,喝着喝着,手一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王勇正要过去,王二爷挥挥手,示意他不用过去。
“为什么不说话?是又犯病了吗?”
王二爷擦干嘴角的酒,苍老的眼睛含着笑意,说着平淡的话.......似乎一如既往的伤人。
褚安沉默,如果他知道什么是受伤的话。
王勇远远看着听着,默默无言。
“门口有一棵树,光秃秃的。”褚安终于开口,这是第一句话。
“......”
“地上有一片叶子,在阳光和阴影的边界线上,干得很脆。”
“......”
“红绿灯下面,有一个女人在打电话,旁边有一个男人,正和另外一个人吵架。”
“......”
“方便面,要用95度的热水,泡一分钟三十秒才好吃。”
“......”王二爷微笑,沉默。
王勇听得有些楞了,这是什么神仙对话?他为什么一句话都听不懂?难道他们在说英语吗?还是他年纪真的也大了,连人话都听不清楚了?也不对啊,他明明能听清听懂这两人说的每一个字。
褚安不说了,王二爷眼睛含着笑意,
才轻声说:“这些年过得一直很辛苦吧?”
“.......”褚安面无表情,沉默得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一直都在努力想要从自己的封闭世界里出去,去理解别人的话吧?”
“.......”
“竭尽全力,直到累瘫,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也想要感受什么是人的温度和感情吧?”
“.......”
“因为你根本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个轻度自闭症患者。”
王二爷看着褚安轻声说:“你不是有轻度的社交障碍,你是重度社交障碍,人格认知障碍,情感障碍,强迫症,躁狂症,失眠症,而且有很严重的社交焦虑,精神心理压力指标一直在高位......”
褚安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喉咙有点涩,像是吃了盐。
“我本该立即把你再送回精神治疗医院去。”王二爷若无其事,笑着说:“也省得你到处跑了。”
“为什么?”褚安艰难地开口说。
“为什么不把你送回去?为什么十年后要让时复去见你?”
王二爷再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着说:“还是说当年为什么要教你社交惯例,好让你能装成一个看上去还比较正常的人,能在社会里面混这么久?”
是不忍心再把他送进去吗?褚安沉默,忍心这个词离王叔很远很远,只要他做好决定,就没有什么忍心不忍心的事情。
“别会错意了小子,我又不是你爸爸,你也不是我养的狗,不要这么看着我。”
王二爷放下酒杯,淡淡地说:“我可是商人啊,找慈善家上别人家找去,这辈子我不干慈善,只干买卖.......不把你送进去,是因为我和你父母的买卖还没有做完。”
王勇闻言,立即低声和身旁的服务员叮嘱了一下,很快就有一个服务员上前,给他们送上了一个被封起来的木盒子,王二爷沉默了一会儿,把这个木盒子推给褚安。
“这是什么?”
“这是你父母的遗物。”
王二爷说:“在你八岁的时候,在他们消失之前,他们找过我,让我妥善保管这个盒子,千万不能打开,至少等到你十八岁以后,再亲手交到你的手上。”
“这是什么?”褚安重复了一遍。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打开来看过。”
王二爷轻声说:“我可是商人啊,对商人来说,信誉就是他的第二生命......在我们家就该是这样,男人一口唾沫一个钉子,说出去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不能违背的。”
“......”
褚安沉默了很久:“整个童年,我都在想他们为什么不在我的身边。在圣仁书院的五年,我都在想他们是不是不爱我.....然后用了这十年,我都在想他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的话不像诉苦,不像抱怨,也不像质问,就像是在简简单单地陈述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情。
“不管怎么样,别打开这个盒子......至少等你成家了以后。”
“为什么?”褚安说。
“因为这个盒子,可能会让你送死。”王二爷看着褚安说:“即使知道这个,你还是要去找他们吗?”
“我找了十年。”
“我知道。”
“我找了十年。”褚安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
“不.......我觉得,你不知道。”
每一个字似乎都用尽了全力,褚安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面无表情。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陷入了沉默,空气一时凝重得像是停止了流动。
王二爷忽然有点恍惚,一眼十年,白马过隙,他露出一丝不被人察觉的笑容。
“我可是商人啊,既然东西已经给你了,那就让我们做个买卖吧。”王二爷笑说。
......
褚安收下了木盒子,准备离开,王二爷忽然出声。
“褚安,你会来参加我的葬礼吗?”
“不会。你死了就是死了。”
王勇闻言大怒,王二爷却是大笑:“说的是!那你每年想找人喝酒的时候,随便倒一点在我墓前吧,你在人间喝,我在黄泉醉。”
“.......好。”褚安背影停顿了很久很久,走了。
“好!”王二爷看着褚安离去,含笑:“看来死了以后我也不会缺酒喝了。”
王勇听着听着,却是忽然感觉眼眶发热。
他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攥紧拳头,半捂着脸,长叹一口气:“你为什么不听医生的话!见到他又能怎么样呢?你要少喝酒!这样你才能活得更久一些!”
王二爷摘下口罩,露出一张苍老但仍能看出少年时几分英俊的脸庞,只是一道巨大的撕裂伤痕几乎横过他的脸庞,显得有些狰狞。
他有些破碎和丑陋的脸上带着笑意:“你,还是像以前小时候一样不像话啊!”
“大哥。”王勇还是没忍住,悲恸如雨下。
只有他清楚明白这个被敬畏称为王二爷的大哥,一生默默为别人奉献了多少,又牺牲了多少。
明明褚安十八岁就可以交给他木盒子,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
是因为王二爷一直在犹豫,既想完成约定,又想他能好好活下去,不要轻易涉险。
因为王二爷总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死,所以不管对兄弟姐妹还是褚安,为了让他们在自己走后也能好好活着,所以一直把自己置于冷漠刻薄的角色里,即使这些年招致了不少的误解和偏见,王二爷也不曾动摇。
虽然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但归根结底,人还在,那就比什么都重要。
包括王二爷当年返回乡镇,拒绝了为乡建桥修路,背地里人人戳其脊背,忘本忘义,不得好死,却不知道王二爷暗地资助,用了自己近一半的钱,建了现在镇上一半的学校。
王二爷当年亲去圣仁书院,接走褚安之后,不畏强权和死亡威胁,投诉,报警,让圣仁书院彻底荒废了下来。
中间有好几次遭人报复,挨过刀出过车祸,虽侥幸生存,却断了一脚,落了终生残疾......这是连褚安本人自己都不曾知道的事情。
王二爷年少时曾与一女子相恋,但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又加上众多年幼的弟弟妹妹,只能狠心拒绝。
年轻的王二爷曾大声发誓:“等我有钱了,我一定回来娶你,这辈子我非你不娶!我等你,你也等我!”
只是待王二爷三十而立,事业有成之时,他回去过,当年最爱的女孩却早已嫁为人妇,养育一子,生活幸福美满。
那一天,暖阳路长,两人相视无言,久久而立......
女人已经不复年轻时的青春靓丽了,只有秋水般的眼睛里仍无声诉说着往年昔日的情愫.......
无论是女人的自尊、矜守,还是对家庭和孩子的责任,都已经不再允许她像少女一样投入眼前人的臂弯,用尽全力拥抱。
分别时,一向刀子嘴的王二爷忽然笑了,说:“你还是像从前我第一眼见你时一样漂亮。”
“......”女人眼泪忽然掉了下来,没有回头。
对于这个事,王勇和其他人不忍心看王二爷孤独一人,也劝过王二爷,该放下的放下,这一生吃的苦头还不够吗,何必再孤独一生呢?
“喂喂我可是个商人啊........我答应了等一个人,那就等一辈子吧。”
王二爷笑着,拒绝了。
于是,这一生未婚嫁娶。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想和你去很多地方,这个世界上你想去的,我想去的。吃很多我们村子里都没有的新奇冰淇淋,还有你给我做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菜肴,还有和你一起生儿育女,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和你一起白头偕老......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人生只有短短一百年,每一分一秒,我都不舍得在没有你的情况下度过。”
“所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