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清茹婉宁
艳阳正好,十里秦淮笙歌渺渺,绿柳垂地,河上画舫荡起涟漪。
青石路上,街边商铺比邻而立,徐氏医馆门前挂着新鲜的栀子,飘香四溢。
医馆中,婉儿在柜台皱着眉头打算盘,将手里的账册核对完后,一脸苦相。
“小姐,这个月村头的张婆婆又赊欠了二两银子的药钱,拄拐的李大伯说他家老娘夜里总睡不着也赊了一两多的安神方,还有水井旁住的张家姐儿,上月痢疾的药钱还没付,这个月又赊了四百文的清热帖。再这么下去,咱们医馆还怎么开呀。”小姑娘抱怨。
沈清茹只当没听见继续忙活手上的事,江南的夏月总伴着时雨潮湿得紧,这些药材要尽快分出来晒干,不然功效就不好了。
至于钱嘛......她又不缺钱,当初她给董娇做玉容膏得的分成足够这铺子挥霍到下辈子,她已无敛财之心不想计较这些,从善不过是想让自己内心获得救赎。
牛小刀从外走进,肩上一前一后扛着两只鸡,见婉儿又在抱怨打趣道:“嗨呀,你就别算这无头账了,你看小姐像打算收钱的样子吗?再说这些村民虽然没付钱,但咱每个月的粮食不都是他们给送来的,何曾买过半点。瞧,我刚出去张大娘子又给我塞了两只鸡硬让我带回来,这不就抵药钱了。”
婉儿瞪他,“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些东西是能抵些药费,可一旦他们习惯了,以后真有大灾大病的,岂不是要咱白贴着给他们看,咱这徐氏医馆改名叫许是义馆得了。”
“嘿嘿,这家还得你当,至于改名嘛,小姐说了算。”牛小刀哈哈笑着挠头。
婉儿小脸一红,凑到沈清茹跟前告状:“小姐你看他!又没正形!”
“许是义馆?我倒觉得这名字不错,赶明儿小刀上木匠那,叫他们重新给咱做个匾额。”沈清茹笑而不语戳了戳婉儿的额角,“明知道他爱戏弄你你还非和他斗嘴,自讨苦吃。”
婉儿不忿,朝牛小刀呸了一声将人撵去后厨,拉着沈清茹到角落,从袖中取出一封描着金边的信递给身前人,“小姐,上面又来信了。”
差点忘记今天是初四,每月那边雷打不动准时来信的日子,沈清茹眸光微颤接过打开,眉头舒缓。
茹:
近来朝中琐事繁多,群臣意见不和常于大殿争得面红耳赤,实在叫我心烦意乱。
继位两年从无得闲,坐此位置方觉从前闲逸实乃珍贵,每当此时,想你更甚。
听闻你的医馆在当地名声极盛,百姓常赞你为妙手仙子,吾心甚傲,只觉与有荣焉。
唯一遗憾是从来不曾收到你的回信有些挂心......
罢了,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照顾好自己,念安。
尧。
她看完眉目中尽是满足,将信原封不动放进信封交给婉儿,似收藏一件极为珍贵的宝物。
“放进箱子里收好锁好。”
“是。”
婉儿当然知道信是谁寄来的,原本只要她家小姐肯点头,小姐便是那后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可惜......
她试探问,“小姐,这次还是不回吗?送信来的人还等着的。”
沈清茹摇头,“不回。”
倒不是不想回,而是不必回。
她当初走得那么决绝,如今回信说什么呢?言想念虚伪,言不念违心。
况且李尧早已将给她写信当做一种排解情绪的方式,他很沉浸。
一旦她回了,双方就会变成有答案可预期的来往,那又有什么可期待,如今这样,反倒对二人来说都觉新鲜。
自从两年前李尧登上龙座后,沈清茹便带着婉儿和牛小刀离开上京。他不是没挽留,更是以四妃之首的贵妃位求娶,但沈清茹没答应。
陪李尧从微末到顶峰,自己也在地狱走了一遭回来,沈清茹早已看淡名利。加上和董家阿娇相处久了,她于爱情也有所期盼,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唯一,只是李尧给不了而已。
回想自己重活的这一生,她无愧天地亲朋,唯独愧于一人——前太子妃那胎死腹中的孩子。
她曾因为恨意亲手扼杀了一个生命,若她选择留在李尧身边,就要日日忍受与她人分享丈夫的折磨,她的心不会同意,她的嫉妒会疯狂作祟,她的理智会逐渐扭曲,她会最终走向邪恶的灭亡。
到时候,她曾经治病救人的手,很可能会再次变成索人性命的魔爪,她不愿。
所以哪怕李尧千般挽留,她最后还是选择离开。
只是她做不到说再见,也舍不得说再见,这才选了个地方定居,方便上面那位想她时能找得到她,也是给自己不安的心一个寄托。
她都想好了,如果未来有一天她不再收到那人的来信,那就说明他放下了,她也就能彻底斩断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她已经先一次做了选择,所以这一次,她把选择权给他。
婉儿微叹,收起信封去了后堂内室。
整座医馆里只剩沈清茹一人,纤薄的身影于阴影中显得有些孤寂。
......
“大夫!大夫在吗!快帮帮忙!”医馆门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背着一个四五岁的男童冲进来,他们穿着同样款式的服装,一看就是同个门派的。
沈清茹在见到来人时有些吃惊,这不是顾婉宁吗,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顾婉宁此时也发现沈清茹,她眼色一喜,“沈姐姐居然是你!太好了!还请你快帮我师弟看看,他方才贪嘴与我抢枣儿吃不小心整个咽下去卡住,现下进气少出气多!快不行了!”
“把人给我!”沈清茹闻言不再寒暄,抱住顾婉宁的小师弟便以手为拳使劲向后提拉他的胸腹位置,小男童如块破布在她手中摇摆。
半晌后,只听呜哇一声,一颗青绿色的小枣伴随着亮晶晶的口水从男孩口中飞出。
沈清茹将人放在地上探了探呼吸依旧薄弱,她捏住男童鼻子,边朝他嘴里吹气边按压胸腹,终于在三息后,男孩深吸口气,缓了过来。
医馆门口早已围满了百姓,见沈清茹又一次把人从鬼门关拽回来,众人拍手叫好。
“不愧是徐神医啊!又救活了!”
“是啊,徐神医真是菩萨转世仙女下凡,平日里医馆收费是咱们县里最便宜的不说,还每日开放三个名额免费看诊,她才真是菩萨心肠!”
牛小刀堆着笑让众人散了,婉儿帮着沈清茹将男童放到诊室,让他稍作休息。
待一切忙完,顾婉宁才凑到沈清茹跟前,两眼冒星星,“沈姐姐,你可真是太厉害了!我还从未见过这般救人的法子呢!好实用啊!”
沈清茹谦虚,“不是我厉害,这是你董家姐姐以前教我的,我不过依葫芦画瓢罢了。”
顾婉宁否认,“沈姐姐能得董家姐姐真传也是你的本事,莫要谦虚啦!我方才差点就以为我小师弟救不回来了,这要被我师父知道,肯定要扒我的皮。”
面对她口中这些新奇的字眼,沈清茹问:“师父?新皇不是封你做县主,你不在京中,怎么还投身江湖门派了?”
顾婉宁无所谓地摇着腿,“那是陛下硬要给我的又不是我想要的,接完旨我就溜了呀。京中实在无趣,我也无亲友相依,与其独自一人困在那儿,还不如逍遥江湖惬意。我如今已加入七剑派,可是宗门大长老的座下弟子哟,师父说我虽过了打基本功的最佳年纪,但只要我肯努力一切就都不晚。我现在在师父这一支排行第六,也是有师妹师弟的人啦,怎么样,是不是还挺厉害的。”
瞧她那一脸小骄傲的表情,沈清茹顺着她往下问:“嗯,是挺厉害的,那你后面还有几个师妹师弟?”
“一个,就方才那个差点噎死的小笨蛋。”
两人对视,皆噗嗤笑出声来。
听沈清茹方才提到董娇,顾婉宁捏了捏裙角,余光瞥着她试探问:“沈姐姐,你可有......我兄长和董家姐姐的消息?”
顾承允和董娇没死她们是都知道的,但碍着上头那位还活着,两人不愿给大家添麻烦便谁也没联系。
沈清茹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按那人的性子,这会儿应当还与顾大人......不,顾大哥在外游历逍遥快活吧,你也知道,她其实是个贪玩性子。”
顾婉宁埋头,嘟囔着嘴,“我也知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只是他们二人出去玩那么久都未曾想着带上我!也太没良心了!亏我还在京中担惊受怕挂心他们的安危!结果半个人都不来接我!气死我啦!哼!”
见小丫头原形毕露,沈清茹失笑,“眼下时机还未成熟,待一切尘埃落定,我想他们会主动联系我们的,且耐心等等就好。”
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沈清茹从身后拿出一个精美的食盒打开,“尝尝,这是嫣娘和鲁先生让何家邮局从北地寄回来的奶糕饼,味道醇厚软绵,你会喜欢的。”
听见好吃的,顾婉宁眼睛发亮,没客气取了一块咬了小口,浓郁的奶香味在嘴里溢开,她满意的眯上眼。
“哇!好吃!鲁先生怎么去北地了呀?我离京前还听说新皇让他为东离城画水利图,不画完不准走呢。”顾婉宁含糊着问。
沈清茹声音悠悠,“嫣娘在北地,鲁先生的心自然就跟去了北地,听说他画完水利图马不停蹄的就跑了,新皇派了两队人去追他想让他回来改改图纸都没能追上。”
两人啼笑皆非,顾婉宁斟酌着形容词,“这位鲁先生还真是......归心似箭。”
“那可不。”
有爱的人在远方等候,怎会不想飞奔到她身边。
沈清茹压了压快要飞出医馆的思绪转头问:“你呢,比起在京中,游历江湖可还适应?”
对于顾婉宁,沈清茹也是将其视作自家妹妹,乍然听见她已成江湖人,第一关心的不是她学成了什么本事,而是过得还好不好。
当初她与董娇一同被晋王挟持,沈清茹赶去救治嫣娘时也对她的身世有所耳闻。
能明事理分是非,不把上一辈的恩怨带到下一辈身上,还守口如瓶的保护了本该是仇人的亲人,光这一点,婉宁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面对沈清茹的关心,顾婉宁眼眸弯弯,“适应的,师父和师兄师姐们都待我很好,去哪里都带上我,偶有单独出行也会记得给我带礼物,我收获了很多爱。加入七剑门就像融入了一个很大的家族,这里不必为权势勾心斗角,人人心中皆有正义,以惩奸除恶帮扶弱小为己任,我很享受在七剑门的每一天。”
“我还把从前在顾家养的那些小动物也都接走啦,师父专门给了我一个小院子,现在他们成天在大山里嬉戏玩耍,饿了才回小院吃饭,别提多惬意了,我都有点小羡慕。”顾婉宁用手挡了挡嘴唇,像个偷偷炫耀的孩子。
沈清茹会心一笑,“那就好,你的师门待你这般真诚体贴,我们也就放心了。”
“顾小姐,你师弟醒了,哭着找你呢。”牛小刀小跑过来告诉顾婉宁。
听说小师弟醒了,顾婉宁两口把手里的糕点吞下,拍了拍手起身。
“沈姐姐,我得带我小师弟回去啦,不然被师父晓得要挨教训的,我得趁他没发现悄悄把这事儿掩盖过去。”她吐了吐舌头,去牵被婉儿带出来的男童。
“师姐,呜呜呜,我怕!”小男孩一见顾婉宁哭得更厉害了。
“不怕不怕,师姐在呐。”顾婉宁将人抱起在肩上拍背,已经有了小大人的模样,只是......
“以后还跟师姐抢吃的了不?”
“不抢了不抢了,再也不敢了。”
“这才对嘛,一会儿见着师父可知道怎么说?”
“知道,是我不小心吞下去的,不是师姐不给我我才着急抢来吃的,跟师姐一点关系都没有!”
顾婉宁给他一脑瓜子,“臭小子还挺有心眼,敢这么说我揍你。”
小男孩咬着手指泪眼汪汪,“那我要怎么说呀?”
“罢了,我想想再告诉你。”顾婉宁突然想起还没付诊金,把人放在地上从腰间荷包掏钱,“沈姐姐,诊金是多少呀?”
沈清茹笑着摆手,“不用,去吧,小心再耽误一会儿露馅了。”
“那就多谢沈姐姐了,我们后会有期!”顾婉宁也不和她客气,抓起地上的男孩跟提小鸡仔似的夹在胳膊底下往外走,那架势像极了护崽的老母鸡。
望着顾婉宁鲜活的背影沈清茹满脸笑意,从前她们身边的那些孩子们皆已长大,如今已能独自撑起自己的天地,倒是她们这些正值好年华的人反而失去活力。
沈清茹轻叹口气,也不知那家伙如今在做什么,她是真的有些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