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权汀原本是不想理面前这个年轻人的。
她确实一开始没认出来,但当“荀辙”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她所有的记忆立刻就回笼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
她一辈子做好人,做好事,提携后辈,从来没打压过任何一个哪怕跟自己观点违背的人。她好名多于好利,一辈子都执着于爱惜羽毛,如此才能有这么盛大的一个谢师宴。
可当年却有一个年轻人,不仅不领情,反而把她大骂一顿。
她被年轻人拒绝,不死心,第二天又来了一次。那时他们家没有人,是他这个哥哥开的门,他在家里写作业。听她说完来意之后,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把她给骂走了。他还说,弟弟不在,就是因为不想见你。
他说她就是个骗子。
——为什么她当时没有发现,这一切也许是孩子争宠,自作主张的产物呢?
她坚信这是荀辙的授意。
毕竟在她说清来意之前,他跟她聊天,他对他的弟弟赞不绝口。
而他斯斯文文,看上去很清澈,是一眼就可以看透的好孩子。
毫无心机的好孩子。
现在,好孩子还在继续自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平静而毫无起伏:“您登门拜访,我恰好在家,这才知道为什么前一天,我弟弟看我的眼神为什么会那么哀伤。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就把您骂走了,我不想让您的出现毁灭我的生活。只要您走,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我不敢相信,”权汀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你的眼睛就像是婴儿一样干净,可为什么你这个人却有这样的魔鬼心肠?”
“是啊,”年轻人笑了,声音很轻松,“我就是这样的魔鬼。”
“可你的弟弟因为你吃了很多苦!”权汀忍不住说。
因为缺失了权汀的机会,家里又没有钱学艺术,荀辙的音乐梦举步维艰。他在大学期间,被人忽悠,进了一家小娱乐公司当练习生,不仅差一点被送到日本当牛郎,还因为过度减肥得了严重的厌食症,人一度瘦到只有一把骨头。
若不是他自己努力,始终不放弃,就算沦落到当街修手机也依然坚持,并最终好运地红了——
他这一辈子就完全被自己的哥哥给毁了!
“是啊,”说到这里的时候,面前的年轻人,第一次有了一些情绪——那是一种极其怪异的,像是吃鱼卡到了鱼刺一样的情绪,很难受,却又好像还能忍受,甚至还能微笑,让权汀毛骨悚然,“我让他吃了很多苦。”
“我要说出去,让你身败名裂!你太有病了!”
荀轼微微颔首,面带浅浅的笑容。
“所以你跟我说这些,到底是想干什么?”权汀愤慨地说,嫉恶如仇的她已经不愿意再给面前这个龌龊的年轻人一个眼神,“是想来示威?还是干什么?良心受不了了赎罪?”
荀轼摇摇头:“不,我只是想一人做事一人当,让您知道,您别恨错人了。恶心的是我,傻白甜的是我弟弟,”他轻轻地说,忽而转过身,大步朝着荀辙走去——
“荀辙,”他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下,笑了笑,“你听到了吗?这就是真相。”
“对不起。”
最后一句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荀辙愤怒地望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已经捏得泛白的拳头进一步攥紧。
咚!
一声巨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荀轼先是听到了好似电视没有信号时的杂音,然后各种声音、所有的世界被剧痛拉成了一条线,脑袋涨得嗡嗡疼。
“荀轼!”
被荀辙击倒在地的荀轼无声地喘息着。
世界一片漆黑,还带有一丝血红。隐隐地,他知道荀辙跑走了,母亲和道迎都追着他。父亲似乎呆在了原地,整个人彻底失去了灵魂。
是啊,怎么能不失去灵魂呢,他总以为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一切都是孩子在那里矫情。他说他自己是个怪物,怎么可能呢,不过是好学生在那里自怨自艾,嗷嗷叫着,一把年纪了还撒娇,想要父母的爱呢——
不,是真的。
他真的亲手养出了一个怪物。
一个永远也没有办法再回头的、一辈子都背着原罪的、丧心病狂的怪物。
荀轼睁开眼睛。
脸上有血,应该是刚才被荀辙打倒在地的时候,被地上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玻璃割到了,这里好像之前不小心被人摔碎过一瓶好年头的拉菲。
血把眼睛糊住,所有东西都是红通通的,而他的面前,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了。
——一个人都没有了!
她也没有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荀轼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在了地上。之前还故作的平静一下子全部消失了,巨大的恐慌裹挟住了他,不,那不是恐慌,那就是绝望——
她不会回来的。
怪物活该失去人所可以拥有的一切,因为怪物本来就不是人。
弗兰肯斯坦凭什么去爱?
可他明明早就想好了这一切,才做了今天的事。他就是想,他要做一个配被顾野梦爱的人,要去真正的忏悔,去认罪,而不是逃避,哪怕配被顾野梦爱的代价是再也没有顾野梦的爱。他明明早就想好了的——
可是,为什么,现在还是会这么难过呢?
心脏像是被凿了一个巨大的洞,哗啦啦的乌血在黑色的窟窿了流畅。还有线在死死地缠着,越来越紧。什么都没有了,他活该,确实,是这样的,但是……
但是……
“但是,”荀轼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声音陌生得就像是别人在说话,“但是,还是好想小梦。”
“谁在喊我呢?”
突然出现的清脆声音让荀轼一下子僵住了。
在他能够反应之前,他忽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片怀抱像是静谧的夜,而她的手像是夜空中清新的蝉鸣。
顾野梦拿着要过来的医疗箱,单膝跪着,一边帮荀轼用酒精棉球处理着脸上的伤口,一边轻轻地说:“这就是你一直隐藏的秘密?”
荀轼的呼吸急促了:“……是。”
“那看来,我一开始的感觉确实是准确的——你真的是个一个很坏的疯子,”顾野梦摇了摇头,“真可怕。你无可救药了。我确实应该远离你的。”
她一边说着轻蔑的辱骂,一边紧紧地抱住他,一边又把沾了满满酒精的棉球死死地往伤口上扣。
疼。
疼得要死,可荀轼却感觉生命在这种疼痛中复苏,好像新的息肉就这么快速地生长了起来,这种感觉,或许会被人命名为新生。
这是新生吗?
“你为什么不也离开我?”荀轼的声音有些模糊。
顾野梦笑了:“他们也没离开你啊,是我让他们走的,比如你爸。因为我觉得,或许你也想一个人静静。”
“……”
“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顾野梦大大咧咧地说,跟往常一样,又自信,又满不在乎,带有顾野梦独特的标记,“当然,我自认为比你还是好一点……但是……怎么说呢?嗨,就这样吧。”
“谁让我确实爱现在的你呢。”
爱。
她说爱。
“小梦。”
低低的声音像是小小的绿芽,在土地中生长。
顾野梦翻了个白眼:“干嘛?”
荀轼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不让她摔倒在全是碎片的地上:“我是否可以……”他喘息着,心脏几乎要因为太过迅速而跳出来,“带你回蓉城?”
“现在吗?”
“现在。”
顾野梦想了想:“可以。”她笑了起来,“但得你解决所有的行程,以及订票。”
又随性又精打细算,不吃一点亏。
这是她的风格,就像她毫不犹豫地骂他又陪着他。不假意安慰,但也不离开他。可这就是他的救赎,是他的光。
爱是怪物的光。
……
……
蓉城和魔都很远,但坐上飞机却很快。两个城市之间的人员来往很频繁,飞机也很多,只要是不惜一切代价,那肯定是能快速上机的。
小年夜那顿乱七八糟的饭是在晚上八点结束的,而他们凌晨一点就到双流机场了。
下了飞机后,荀轼小心翼翼地背上还在打瞌睡的顾野梦,到机场附近去提上自己在上飞机前就让人帮自己租好的车:“小梦,你在后面睡一会儿,我送你去酒店。”
“我是要在后面睡一会儿,”顾野梦的声音含含糊糊地在荀轼的背上覆盖,“但我不去酒店。你把我叫来蓉城,肯定不是为了送我去酒店吧。”
“……”
“我没那么困,”顾野梦揉揉眼睛,“带我去你想去的地方吧,不然我就不高兴了。”
“小梦,”荀轼苦笑,“你这么聪明,我以后还能瞒得住你什么?”
“你最好是什么都别瞒我。”
顾野梦一边威胁,一边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挺不错,连梦都没有。
记得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那时父母会带她出去自驾游,开好长好长的车,而她躺在车后座,睡得昏天黑地。妈妈总想让她看窗外的风景,而她呼呼大睡,无动于衷。
顾野梦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四周都是黑暗,一丁点光都没有,暗得有点反人类。顾野梦移到车窗边,轻轻在按钮区一撩,一片阳光霎时就充满了车内,驱散了黑暗。
果然,这黑暗是人造的。
荀轼开了挡光模式。
她抬起头。
车被停在停车场处,后排被整个拉平,变成了一张挺舒服的床——他这车本来租得就大,后排睡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他则抱着胳膊,坐在驾驶座上,歪着头睡着。他甚至没有把椅子向后倒,只是笔挺地立着。
看着自己那块一丁点都没有被侵占,所以特别舒服的“后座床”,顾野梦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小梦?你醒了?”
顾野梦见荀轼醒来,冷哼一声:“我说让你喊我的。”
荀轼挠挠头:“我也困了。”
“睁眼说瞎话。”
顾野梦定定地看了荀轼半晌,忍不住笑了:“荀总,你想带我看什么呢?”
荀轼也笑,一边摁下按钮,将阳光完全倾泻而入,一边伸手朝前一指:
“喏,欢迎来到我童年生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