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翌日一早醒来后,苏和静睁眼便发现郑宣不在身侧,她半撑起身子,朝着床帘外唤了一声。
未过多时,冬吟便撩开床帘将她扶了起来,只道:“世子爷去外院待客了。”
苏和静任由冬吟将她从床榻上搀扶起来,套上外衫后,便问道:“待的是哪家的客人?”
冬吟这才支支吾吾地答道:“是……侯爷。”
苏和静愈发纳罕,自成亲后她与安平侯府的人就断了联系,和那薄情的父亲也只剩下些面子情而已。
连自己有孕,父亲也未曾亲自登门庆贺,今日怎得来了郑国公府?
苏和静正欲往外头走去时,冬吟却欲言又止地拉住了她的袖子,踟蹰着说道:“世子爷方才让人递了信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不许我们与您说。”
苏和静脸色一黯,见冬吟如此为难,便坐回了梨花木桌旁的团凳上,只道:“既如此,便摆早膳罢。”
用过早膳后,苏和静在屋内踱步阵阵,终于是在午膳前将郑宣等了回来。
郑宣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对襟长衫,腰间别着苏和静为他缝制的玉盘扣带,眉鬓乌黑,剑眸星目,端的是白玉如霜。
苏和静立时便小跑着迎了上去,郑宣却蹙眉拥住了她,责备道:“不许跑。”
“你去哪儿了?”苏和静眨眨眼,笑着问道。
郑宣替怀中的苏和静理了理微乱的发丝,又将她引到软塌上坐下,方才说道:“岳父来了,父亲不在,我便去外院陪他说了会儿话。”
苏和静见郑宣神色如常,这才放下些心,只状似无意地问道:“可是家里的太太生下了嫡子?”
郑宣略有些讶异,随后道:“正是,我已让人备了厚礼送去了安平侯府,等弟弟洗三时,咱们在一块儿去趟安平侯府。”
苏和静算了算日子,只怕她这个弟弟是不足月便生下来的,身子应当格外孱弱些,父亲上门来兴许是为了讨些药材?
这理由有些站不住脚,安平侯府虽没落了不少,可也没落魄到连些名贵的药材都没有。
她便温声问郑宣道:“父亲可是有什么事要求你?”
郑宣眼神躲闪,到底不善于在苏和静面前扯谎,他便叹道:“岳父被御史大夫参了一本。”
苏和静心口一跳,随即问道:“罪名是什么?”
“是贪污受贿。”郑宣如此说道,方才安平侯苏礼全低声下去的模样他仍记在心里,且他听安平侯说话阴阳怪气,一面是恳求,一面却带了些威胁的意味。
苏礼全说:“若是我因此被查办,静儿的日子过不安稳,世子爷您的日子也不会安稳。”
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可一时半会儿郑宣又听不出来。
苏和静忽而想起自己在未嫁曾与父亲在书房对峙过一回,那时父亲有意将自己嫁给那荒淫无度的雍亲王,还用郑宣为由头威胁过自己。
好似他手握着郑宣什么要紧的秘密一般。
苏和静霎时便明白了今日安平侯登门的用意,这是敲山震虎,示警自己必须施以援手,否则他就会将郑宣的秘密嚷嚷出去。
只恨她忘了前尘,根本记不得安平侯手里的倚仗是什么。
她便扬起平静无波的眸子,轻声询问郑宣道:“父亲可是求你替他转圜一二?”
郑宣点头,随即便替苏和静斟了杯茶来,只道:“这些事你不要操心,我与大理寺少卿有几分交情,这案子兴许不必闹得陛下面前去。”
苏和静未曾接下他递来的茶杯,而是神色严肃地说道:“不必如此,他自个儿闹出的贪污事儿,就让他自己去解决,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番话让一侧的郑宣无比惊讶,愣了半晌后,他才蹲下身子与坐在软塌上的苏和静齐平了视线,说道:“你讨厌他?”
温声软语似和煦的春风抚平了苏和静心里的怨恨,她鼻子一酸,盈盈的眸子便要落下泪来。
郑宣慌了声,赶忙说道:“我礼待他是因为你的缘故,想帮他一把也是为着安平侯是你的娘家,若你不愿意,我定不会施以援手,你放心。”
这话说完,苏和静忙自己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自从怀了身孕后她便极易落泪,心思也变得极为敏感。
好在郑宣从未有不耐烦的时候。
自苏和静落泪后,郑宣便将帮扶一把安平侯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只专心哄起了苏和静。
好不容易才把苏和静哄得露出了笑颜,他便细声细语地说道:“怎得这般爱哭?”
苏和静羞红了双颊,心思不禁飘到了昨夜的荒唐事上,她嗔着轻轻捶了郑宣一下,随后便与外头的冬吟说道:“摆膳罢。”
用过午膳后,苏和静照例去床榻上睡个午觉,而郑宣则去了外书房看书习字。
今日郑宣状态不佳,笔走龙蛇般地写下了几个大字后,便觉得写出来的字难看的紧,把狼毫一搁,再无写字的劲头。
他又翻了会儿书,也觉得上头的典义没劲的很儿,倒不如去清月涧观赏妻子娇憨的睡颜来的有劲。
*
清月涧内。
苏和静睡得无比香甜,冬吟与春染打扫的动静声由一开始的细若蚊蝇声到后头的镇定自若,期间还失手砸了只花间色的瓷碗。
苏和静却依旧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冬吟叹了口气,将那破碎的瓷碗收拾妥当了后,方才说道:“前日里太医可说不许世子妃睡得太久,很该去外头走走才是。”
春染也忧心忡忡:“世子妃着实爱睡了些,肚子也比寻常这个月份的孕妇要大些。”
冬吟探出头去望了望床榻里的动静,见熟睡的苏和静还发出了些微弱的鼾声,便道:“待会儿用了晚膳,咱们也央着世子妃去内花园逛逛,她若是不想去,咱们便求着她去。”
春染赞许地望向冬吟,面面相觑见两人不禁失笑出声,她们当真是像极了操心操神的老妈子。
只是世子妃这一胎怀的不易,起先是害喜的厉害,如今虽不害喜了,却嗜睡的吓人,也不愿意往外头多走两步,世子爷又是个恨不得把世子妃捧在怀里的性子,断不会强拉着世子妃去外头散步消食。
冬吟忆起从旁的丫鬟嘴里听来的事儿,听闻京兆尹家的夫人便是肚子格外大了些,也不爱外出走动,生产那时孩子太大了,便难产血崩,最后落得个一尸两命的结局。
她满心的劝解之语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当下也只能替苏和静掸了掸床榻附近的蚊子,这才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
练氏带着一行丫鬟婆子风风火火地往清月涧赶来,后头的两个婆子手里各捧着一盒漆红描金盒子。
清月涧内的丫鬟们皆被她这等阵仗唬了一跳,苏和静的奶娘白嬷嬷如今年事过高不大管事,便由冬吟出面去廊下迎了练氏。
只听冬吟不卑不亢地说道:“奴婢见过三太太,世子妃正在午睡,三太太可有什么要事?”
练氏心急如焚,一时也顾不上冬吟话里明显的劝退意味,招呼着后头的丫鬟便道:“我且坐在耳房等等就是了,不必去将你们世子妃唤醒,给我上壶老君眉。”
冬吟速来知晓这三太太就是这般直言直语的性子,当下也不计较,领着她往耳房内一坐,便亲自替她斟茶去了。
练氏枯坐了半个时辰,心内一阵七上八下,隔一会儿便要问问冬吟,世子妃可醒来了?
冬吟面上虽是一片尊敬,心内却叫苦不迭,这一下午她都耗在耳房里了,正屋里还有不少活计等着她去做呢。
好在一炷香的工夫后,郑宣赶来了清月涧,红枣立刻上去禀告道:“三太太来了,正在耳房坐着。”
郑宣颇有些惊讶,便让抱厦去小厨房里要一碗冰饮子来,这才略过正房往耳房去了。
练氏没成想会在清月涧撞见郑宣,脸上的焦躁一闪而过,浮出了一阵阵慌乱之意。
“三伯母。”郑宣对着练氏和善一笑,随后便问道:“您来找静儿?”
“昨日我得了一盒东珠,想着静儿年轻压得住,便特地给她送来些。”练氏尴尬一笑,便将那漆红描金的盒子放于案几之上。
郑宣愈发惊讶,三伯母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往日里对他们大房并不热络,今日怎得会送了些价值不菲的东珠来?
“这明珠辉泽曜人,许是更衬三伯母一些。”郑宣替苏和静推拒了练氏的好意。
练氏也不好在郑宣跟前痴缠撒泼,眼瞧着清月涧这儿是没了办法,她也不浪费时间,与郑宣说笑两声后便又风风火火地离去了。
郑宣愈发觉得练氏不怀好意,连提都未曾与苏和静提起这事,倒是用过晚膳后,冬吟与春染要扶着苏和静去内花园散步消食,郑宣也缀在了最后头。
他在后头瞧着苏和静与这几个丫鬟打闹的景象,心口蓦地一软,京里多少世家小姐外出待客时待丫鬟和善温和,回府上后却又换了一副面孔?
独独静儿把这几个丫鬟当成了亲姐妹一般对待。
散步结束后。
苏和静便在回清月涧的路上遇见了练氏,郑宣瞧见练氏后脸色便飞快地暗沉下来,他跨步上前将苏和静护在身后,对练氏说道:“三伯母又有何事?”
郑宣的语气不大恭敬,实是练氏这人做事太随心所欲了些,方才下午来寻了一遍苏和静,如今黄昏时分又来内花园堵人。
郑宣才不在意府里出了什么风波,也不在意二房和三房生了什么龃龉,他只想让苏和静安心养胎,不问杂事。
“我也是没了办法。”练氏哭丧着脸,竟当着一大群丫鬟婆子的面前落下泪来。
郑宣一愣,心口蓄着的怒火一送,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瞧着练氏的泪颜,只道:“三伯母,您……”
还是苏和静从郑宣身后挤了出来,面带不解地问道:“三伯母,你这是怎么了?”
练氏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道:“这儿人多眼杂,咱们去清月涧说话罢。”
郑宣到底狠不下心再拒绝哭成泪人的练氏,三伯母虽有些市井间的俗气,可到底心肠不坏,幼时母亲和父亲起了争执,三伯母也会将自己接去三房住上几日。
郑宣叹了口气,见苏和静热络地攀住了练氏的胳膊,便也将到了嘴边的劝阻话语咽了回去。
回了清月涧后,郑宣识趣地去东厢房看书习字,苏和静则引着练氏去了正屋明堂亮间说话。
冬吟多点了几只蜡烛,又让小厨房送几碟糕点来,这才与练氏的丫鬟们一块儿退了出去。
正屋内便只剩下了苏和静与练氏二人。
练氏平日里与大长公主和胡氏相处都似隔着一层厚膜一般,与苏和静这隔了辈的侄媳妇倒很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情。
练氏先是说起了三房内的事务,而后便关心起了苏和静的肚子,她道:“我怀疾儿的时候肚子也和你一般大,后来生产的时候可受了不少苦,你往日里也要多出去走走,将来才能母子平安。”
苏和静点点头,便道:“多谢三伯母提点我,否则我也不知晓这些事儿。”
练氏叹了口气,望着苏和静姣美的脸庞道:“我也算是看着宣哥儿长大的,他待你的好满府皆知,你前头过的不顺,如今却是幸福美满了。”
苏和静笑而不语,沉静的眸子落在练氏尽是细纹的眼角处,心里也是一阵酸涩,这三伯母的确是过得格外艰难些,院里的庶子庶女都要塞不下了,三伯父还不停地纳新人进府来。
“我是没这个福分的。”练氏说罢,整个人突发显得颓丧几分,只是想起苏和静还有孕在身,她便立刻换了话题:“不说我的糟心事了,你可知这几日咱们府里出了件大事?”
苏和静摇了摇头,温声回道:“不知。”
“咱们公中少了一大笔钱,虽则伤不了根本,可这几日老太太房里的千年人参都供不上了。”练氏面色焦急地说道。
事已至此,她只后悔自己为何要应下管家一事,如今闹出这么大的窟窿来,又岂是她一个人能填补得了的?
苏和静愣了一会儿,旋即说道:“公中的银子,怎么好端端地会少了些?”
练氏面有窘色,只道:“你也知晓下个月便是老太太的寿诞了,国公爷说了要大办一场,我便和你二伯母一起管起了家。只是那管家的门道太复杂了些,那些管事婆子们各个有自己的理儿,这处用钱那处又要银子,我又来了月事,这几日便躲在屋里未曾管事,皆由你二伯母一手操办,谁成想今日盘账时却少了三千两银子。”
这话却是说的不尽不实,练氏的确是撂挑子不干了,不过可不是因为来了小日子,而是因为胡氏太过精明,只分派给练氏一些油水少的可怜的活计。
满打满算,练氏也只捞了几百两银子的油水,她气得闭门不出,那成了精的胡氏却事事要带上自己,自己被她烦的没了心情,便撂下一句话:“二嫂看着办罢。”
结果公中的银子便少了三千两。
“依三伯母所言,该是二伯母心急如焚才对,三伯母已置身事外,何须这般担心?”苏和静疑惑不解道。
练氏面有尴尬之色,她随后说道:“大长公主既是让我帮着你二伯母一起管家,这事便与我脱不了关系。”
苏和静心里有了成算,便道:“既如此,定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昧下了银钱,三伯母可好生审问一番。”
苏和静一下子能想到的法子,练氏自然也早已深思熟虑过,她的确是第一时间去查了最近的账本,把每一笔银钱盘算了一番后,发现账本上的总数目是对得上的。
只是每一列单独的支出却对不上数,并且她贪了银子的这几项数目越发大了几分,譬如下人们的秋衫是五十两银子,她往上报的是七十两银子,账本上却写着一百五十两。
练氏哪怕再蠢笨,也瞧出了这事儿是冲着她来的,定是胡氏做了假账等着她往里跳,也是她自个儿贪小便宜,竟昧下了这几百两银子。
如今被人夸大成了几千两银子,自己担了中饱私囊的虚名,却又只得了几百两银子。
当真是亏得不得了。
“公爹和婆母都是明智之人,比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了三伯母,您大可放心。”苏和静如此安慰练氏道。
练氏不肯说实话,她自然也不会真心实意地替练氏出主意,不过是敷衍人的嘴皮子工夫,她可有的是闲工夫。
练氏自然也听出了苏和静的敷衍,她索性心一横,便将自己贪污的几百两银子和每一笔支出都说与了苏和静听,又道:“静儿,并不是三伯母我存心要说那胡氏的坏话,这郑国公府将来可是宣哥儿和你的,我不过是帮着管一管事,她便能想出这样阴毒的法子来治我,焉知她怀着什么心思?”
苏和静听后沉思了一阵,虽知道若是帮了练氏,她也会搅合到这摊池水之中,可练氏说的话到底是触动了她几分。
是了,胡氏这般作为实在是太张狂了些,说到底她不是个庶房的伯母,很不该这般行事才对。
练氏殷切的话音再次响起:“若只是我受些委屈便罢了,她这般折腾人,损的却是老太太房里的供给……”
令练氏最为不解的还是国公爷的纵容,她不相信胡氏的这些动作国公爷会不知情,可他从未出声质疑过胡氏,也未曾提出让嫡长媳管家一事。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国公爷要对二房如此纵容?若说有什么私情,那胡氏也不过相貌平平,年岁也大了些,国公爷要什么娇俏貌美的女子没有?
苏和静打断了练氏接下去的话语,只道:“三伯母放心,明日一早我会让冬吟送些人参去老太太的院里,事涉老太太的安危,公爹也不会坐视不理。”却半句不提练氏的事儿。
练氏便哭丧着脸,道:“静儿,你可否替我向大长公主求求情,务必告诉她,这事当真不与我相干。”
苏和静也没回绝练氏的请求,只笑道:“好。”
得了苏和静这一句话后,练氏脸上的焦躁少了大半,她笑着推开了屋门,将贴身丫鬟手里的漆红描金盒子递给了苏和静,道:“这些东珠成色极好,不拘是镶在步摇上还是簪子上都好看的很儿。”
这番重礼,苏和静断不肯收,练氏却执意要苏和静收下,只道:“你帮了我的忙,我自然是要好生谢谢你的,往后若静儿你不嫌弃,伯母我便来清月涧多陪陪你。”
练氏这一回也算是因祸得福,没成想这苏和静这般好说话,不过三两句的工夫便应下了自己的请求,便是饶出去一盒东珠也值得。
苏和静不再推辞,只道:“那便多谢三伯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