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园梦
混沌沉痛间,乔琬昏睡了过去。
她又做梦了。
她在雾中漫步,渐渐看清了眼前的金粉画廊。夜风还裹挟着早春的料峭,送来远处宫苑里觥筹交错的笑语。
这是哪儿,我为何在这?
乔琬停步,环顾四周,她站在一处抄手游廊中。
“夫人,”在她身后的秋山紧跟两步,“再往前就要出了升平殿了。”
升平殿?是长乐宫的升平殿……
是了,这是延和元年的春日,新帝已改元,而新晋的太后娘娘请了京城几家亲近的勋贵女眷进宫夜宴。
“夫人,春寒湿冷,咱们还是转回殿内吧。”秋山道。
二人出来时并未带上斗篷,此时竟降下雾气般细密的雨丝,被风吹进廊中。
乔琬摆摆手,宴会上的桃酿使她有些昏沉。但此时吹了凉风,她也没想明白康平伯府算是哪个名牌上的人,太后娘娘竟也指了她这个伯府公子夫人进宫赐宴。
不过最令乔琬忧心的,还是她的娘家宣宁侯府今日无人被宣召入宫。
京城贵妇们对太后娘娘这一手把戏自是心知肚明,历经三朝的宣平侯府失了新帝圣宠。
游廊的尽头是一个瓶形门洞,隐隐可见门洞后潇潇斑竹的一隅。
前面便是毓园了。
候在门边的小黄门朝前一步,只是低着头道:“夫人,请留步。”
那小黄门手里提着一柄长乐宫的琉璃宫灯,今夜风雨突至,摇晃得那盏灯光影憧憧。
乔琬颔首,毓园啊……在这个冷丝丝阴愁愁的雨夜里,她想起了曾在那个花园里度过的时日。那时候毓园还不属于长乐宫,那时候湘竹林边还没有这么一个宝瓶门洞。
乔琬望着孤寂的竹林,一时间仿佛看到另一个徘徊不去的幽影。
在毓园还属于东宫的春日里,太子荣谌还活着。
那个时候,太后还姓乔!
**
乔琬再次从噩梦中惊醒,觉得神思乏累,但是身上松快不少,似是彻底退了高热。
她呆呆地盯了一会儿帐顶,确认自己是真的回来了,真的回到了旧时闺中。
前尘已成旧梦。
思及这个梦中涉及前世的点滴,忧虑撕扯着乔琬的心。
那次夜宴之后,她便被康平伯府软禁于深院。如今想起,那场使她缠绵病榻数月的风寒都显得蹊跷起来……
“清昼,扶我坐起来。”乔琬伸出手,对陪坐在床沿边的人影道。
那人温柔地将她扶坐起来,还细心地为她理了理发鬓,衣袖拂过时带着一缕清淡浮幽的梅香。
乔琬一怔,这熟悉又陌生的香气……她呆呆地转头看向那人,猝不及防道:“母亲,您怎么来了?”
宣宁侯府夫人萧氏抚了抚女儿睡得红扑扑的小脸,笑中带了点嗔怪:“今日见好了,怎么不让清昼来禀。”
一瞬间,乔琬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脸上是母亲手指温热的触感,那样真实。
乔琬咬唇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酸楚,娇娇地把头埋进萧氏怀里,不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泪光:“娘,我本想着已经大好了,晚些时候去清泰堂请安。”
“别出门,你可别再吹了风。”萧氏听女孩儿瓮声瓮气地撒娇,不禁轻拍她的背。
捻了一下衣料,萧氏皱眉道:“你发了汗,得传热水来擦洗一番。”
待乔琬梳洗后,萧氏留在漱玉轩陪她用晚膳。
乔琬心中郁愤未消,悲喜交加,一时间没什么胃口,甚至不想吃院内小厨特地熬出了米脂的粥。
萧氏为她点了几道清淡的菜,她随意动了几筷子,颇有些食不知味,心想不如吃些好克化的糕点算了。
萧氏正为挑嘴的女孩儿发愁,前院竟送了菜过来。
疏影亲自去接了食盒,进来禀道:“夫人、小姐,是二公子身边的云笺送了馄饨来。老爷和几位公子用了觉得清爽,送进来给夫人小姐尝尝。”
加了荸荠的馄饨吃起来十分爽口,高汤里煨了火腿、山菇和鲜笋丝,带着春季的清甜。
乔琬不知不觉用了一碗,连日喝苦药汁而麻木的舌头竟能品出些甘甜来。
萧氏见她吃好,才放心道:“能尝得出味道就好,我见你如此才安心些。”
乔琬依然心绪翻涌,她强自做出闺阁女儿的娇态道:“母亲,您放心,待到花朝节我就能出门去了。”
萧氏笑了:“你还想着过花朝节?”
说着她一顿,有些郑重道:“嘉宁公主下帖,请了京中贵女花朝节至毓园赏春。她也给了你一道帖子,你可愿去?”
嘉宁公主乃中宫所出唯一的公主,周皇后崩后,一直养在太后跟前。
当今太后是乔琬的姑祖母,因此乔琬自小就出入长春宫,与嘉宁公主十分要好。
闻言,乔琬微微蹙眉,前一世她此时虽已渐好了,但还有些昏沉,母亲为她婉拒了这场春宴。她记得宫中并未因此怪罪,还赐下了药材布帛来……
萧氏见她神色犹豫,又道:“这春宴,或许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乔琬隐隐记得这次春宴似发生过什么事,但并不知其中竟还与长春宫有关。
“太子,也到了选妃的年纪。”萧氏轻声道。
乔琬心中一震。
太子,正是乔琬此时的心病。
宣宁侯府前世被捏造的罪名便是参与了楚王谋逆一案。
楚王是何人?周皇后幼子,废太子亲弟。他本是钦定的富贵闲王,最是京华纨绔膏粱。
楚王谋逆获罪,废太子旧臣接连问斩。天子的刀举向曾经的嫡派群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乔琬前世并未关心过这场春宴,不知太后娘娘竟存了为太子选妃的心思。但她知道前一世的太和二十年,宫中并未选中太子妃。
直至太和二十三年太子被废,同年废太子薨逝,无人入主过东宫。
太子为何近至弱冠都没有选妃?这次春宴是否中途出了什么事?
“母亲……”乔琬有许多话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前一世,乔琬作为宣宁侯府嫡女,天子亲封的柔安县主,生活顺遂了二十几年。可惜她听从父亲教导,不愿多涉权势之事,宪孝慈太后千秋后更是鲜少入宫。
宣宁侯府出事后,乔琬也曾在郁愤中隐忍不发、反复思量过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于朝堂、宫闱之事虽不至于毫不知情,但梳理起来竟是一团模糊。
她并非天生的愚笨人,只是曾经真心以为宣宁侯府可以置身事外,于是万事皆不上心。
可如今……
“母亲,我想参加毓园春宴。”乔琬道。
萧氏并不意外她想出门玩儿,细声道:“这次春宴与东宫有关,你父亲并不希望你去。”
乔琬不知父亲还有这层担心,不禁笑了:“父亲这是想什么,太子哥哥还能瞧上我不成?”这话一出,她自己先愣了愣,多年未喊的称呼竟然如此顺口。
“浑说什么,你得称太子殿下,”萧氏点了点她的额头,“今年就要及笄了,不可再这样没大没小。”
乔琬还有些愣神,那个称呼是这具十五岁的身体脱口而出的吧。她几乎都记不起了,及笄前的自己竟是与嘉宁公主一同喊太子殿下哥哥……
萧氏见她有些怔怔的,怕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便继续之前的话道:“我也觉得你父亲过于小心了。你病了这些日子,大好后也该进宫向太后娘娘请个安。”
“母亲说的是,倒也不至于故意避开。”乔琬静下心神道。
送走了萧氏,乔琬倚在床上细细回忆起来。
太和二十年的春天,她病后便不再出门。夏至前嘉宁公主出宫找过她一回,两人一起合香,嘉宁似乎抱怨过这次春宴……
嘉宁公主究竟抱怨了什么?
乔琬揉着额头,绞尽脑汁去想。她们当时在合香,应是有个话头让嘉宁抱怨起来……似乎是与香有关?
宣宁侯府的祸事是从太子被废开始,可太子的祸事又是从何开始呢?
清昼拿着个匣子进来,见乔琬靠在床上静静出神,便轻声道:“小姐,可是有什么不适?”
乔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想得远了,摇头道:“没什么,在想花朝节进宫的事呢。你手上是什么?”
清昼笑道:“是三少爷让人送进来给小姐的,奴婢还未打开。”
宣宁侯府的老三乔琰与乔琬乃同胎所出,极是亲近。乔琬心中又喜又痛,连忙道:“给我看看他又送了什么东西来。”
精巧的匣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几簇珠花。掐丝嵌玉的花瓣里是细金丝攒的花蕊,看起来逼真极了。伴着旁边颜色鲜嫩的绢花,仿佛堆雪拥绿萼。微微靠近,那绢花似是薰过,带着一股极淡的花香。
乔琬尚未及笄,这样可怜可爱的珠花正是适合她。
“这样搭在一起竟十分清新有趣,”清昼不禁赞道,“真是巧思。”
乔琰常常这样从外面给妹妹递礼物进来,虽然多数并不值钱,但胜在少见有趣,不知他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乔琬望着珠花,努力去想前世三哥给自己的礼物都去了哪儿?是留在了宣宁侯府,在抄家时被随意抄检了;还是随嫁妆一起带去了康平伯府,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库房里?
她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小姐,您是倦了吗?”清昼见乔琬突然沉默不语地阖上眼睛,轻声问。
乔琬不想再流泪了,她摆摆手道:“有些头疼,我要歇下了。”
**
接下来几日,乔琬再没有梦到过前世了。每日规规矩矩喝了药,便能一觉到天明。
良医新拟的药方见效很快,又将养了两三日,乔琬便可以走出漱玉轩,亲自去清泰堂请安。
她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人生又重来了一回。
乔琬在清泰堂见到父亲时,忍不住几度哽咽。倒是让宣宁侯以为她在为了花朝节春宴的事情怄气,便也不再提东宫选妃的传闻了。
乔琬明白父亲的心思,但她不知该怎么解释。她想过是否要将重生之事告诉家人,但那太苦了,她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如何取信。
大多数时候,乔琬还是在回忆前一世发生过的事。
从太和二十年的花朝节到延和元年的夏日,并不算漫长的八年,有太多事情需要她重新思量。
乔琬突然想起年幼时,祖母在礼佛时与她说过,这世间自有因果。正是许许多多她从未在意的因,铸成了八年后宣宁侯府家破人亡的果。
但是世间是否真的善恶有报呢?乔琬望着自己还稚嫩的手,想起那日执剑的决心。
她不想等所谓的果报,可是又该如何扭转乾坤?
休养中的日子,清昼和疏影并不得闲,她俩带着春水、秋山并几个针线上的二等丫鬟赶制起春宴的衣服来。
“小姐今年开春就断断续续病着,屋里都没人有心思准备春裳。”
“小姐,这云纹白绫会不会太素净了?虽然是宫里赐下的料子,但元宵已过不必着白绫袄,太后娘娘喜欢看小姐穿鲜亮的颜色呀。”
“这湘红蜀锦海棠如何?”
“小姐若是喜欢清淡,这葱绿色也好……”
乔琬整日里听她们叽叽喳喳,似乎真的回到了十五岁,每日只需关心胭脂水粉与首饰华裳。
可是她心里不敢忘,东宫将倾的三年之期,如噩梦悬于顶。
每消磨一天,这期限就逼近一日。乔琬迫不及待想知道毓园春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故梦重温就是为了圆梦,嘿嘿
马上就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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