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没有回来?
什么叫,没有回来?
“叛军在西北十三城的城中放置了大量军火,初时我们预估为城均三百担,这是足够炸毁小半座城池的火药量,强攻必定是两败俱伤,可西北十三城中还有数万百姓,不可弃之不顾,于是便有了四月那时的轻骑兵突围。”
乔翊紧咬牙关,每说一个字都能忆起那日身陷火海的绝望与恐惧。
“......可我们失算了。”
“左相那奸贼透露给戚允珩的消息是假的,我们去时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三百担,而是足够摧毁一整座城池的八百担军火。”
当初乔翊所带的先锋队只活下了他一人,而也正是因为这一战让卫君樾倏然察觉到了其中蹊跷。
西北十三城,城城伏有能将一整座城池夷为平地的军火储备,这已经不是叛军起义那么简单。
左相历经三朝,对胤朝地势及各方面布防的熟悉程度远超于他们的想象。
就算卫君樾在少年时便去了边关,但到底年纪不大,且执政时间太短,许多根本问题早在先帝乃至更早的时候便根植在了胤朝深处。
因此,他即便是有通天手段,可在绝对的时间优势面前,就算发觉了其中异常,也为时已晚。
所以卫君樾让乔翊带着后方人员先行撤退到了晋丰,这才有他能孤注一掷的机会。
“西北十三城,城城相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硬攻,却也不可不攻......核心第七城为叛军命脉所在,殿下单枪匹马直捣了第七城,却也让那老匹夫引燃了火药......”
乔翊喉咙滞涩到发痛:“叛军击溃,殿下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
乔茉愣愣地睁着眼,脑海中只剩这四个字不断重复。
“七七......”
乔翊想去拉她,乔茉却后退一步,失了神的眼睛只剩空洞。
她踉踉跄跄地往后挪动,忽而转身朝自己小院跑去。
女子身姿纤弱,没有来得及挽发的及腰青丝纷乱散在空中,乔翊看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双眸中痛惜与懊恼交错。
若不是他当初提议先行探路,若不是潜行之时被敌军发现,那一战也不会损失那么多将士,他们也不至于打草惊蛇,或许能寻到更稳妥的办法从长计议——
那么殿下......或许不会命丧于此。
......
后来几日,乔茉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如同行尸走肉般喂养小团子,哄他睡觉,然后不分日夜地给那盆已经枯了大半的茉莉花枝浇水。
本就瘦弱的人在这几天的蹉跎中又瘦了几圈,饶是穿着厚重的衣衫也依旧单薄。
乔翊看在眼里,也痛在心里。
如今战事平息,遣返回京的圣旨也已经下放,他们也必须启程赶往禹京。
乔翊本还担心乔茉会不愿回去,却不曾想她答应地很快,甚至在当日晚上就开始收起了行李。
“哥哥。”
就在他准备走时,乔茉忽然在背后叫住了他。
“我在。”
眼前女子未施粉黛,长发由木簪勉强挽住,随风而散的碎发衬得整个人憔悴中亦带着支离破碎的美。
她轻轻动唇:“你们当初在晋丰驻扎的时候......也是住在这里的吗?”
乔翊默了默:“是。”
乔茉垂下眼睫,不知想到什么,浅浅颔首:“我知道了。”
大抵是她这几日的反应太过平静,乔翊唯恐她出事,便在她回屋之后又在外面待了许久。
直到晨光熹微,准备回京的马车行驶进院,他才终于离去。
室内的乔茉同样一夜未眠。
她环抱着双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摇篮中小团子的眉眼,听到外面传来即将启程的呼唤又麻木起身。
一路向南。
乔翊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可她始终安安静静,日日给那盆早已枯黄的茉莉花浇水,没有露出丝毫悲伤。
“七七,它已经死了。”
乔翊看得心疼,忍不住提醒。
“没有死。”乔茉摇头,轻轻挑起一支细枝,浅笑,“哥哥你看,这里还有绿芽呢。”
乔翊鼻尖发酸,不忍心地偏过头,终是没有再对她提这件事。
......
现今乔翊凯旋还朝,其功劳颇高,他并非以袭爵之名继承宁安侯,而是以军功赫赫之身当之无愧,也恰好应征了当初卫君樾对他的有意提拔。
乔天朗在被卫君樾以种种罪名拉下马,后抄了家之后,那座宁安侯府便一直空闲,又因战乱国库不裕,便没有赐予新府,命人翻新一遭后,乔翊与乔茉再次回到了那个从小长大的府邸。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那个常年蜗居于偏院的孩子,而是整座侯府真正的主人。
乔翊先去军营驻扎地安顿了手下军队,又闻辽川一带幸存的将领建安侯方昊等人也是今日抵达禹京。
“哥哥,你去忙吧,不必担心我。”
乔茉知道乔翊手上的事情颇多,也不愿他对自己太过劳心费神。
“我想去一趟王府。”
“一个人吗?”
乔翊欲言又止。
乔茉朝他宽慰地笑笑:“就看看。”
她没有带侍从婢女,甚至没有带上小团子,就这样孤身一人,抱着茉莉花,徒步从宁安侯府走到了摄政王府。
两条街的距离,这条路她只走过一次,就是被乔天朗被迫灌药的那日。
后来她没有机会回府,亦没有意义回去。
高大巍峨的府邸坐落在阳光之下,深红的瓦片在光晕流动中泛着淡淡的光晕。
看守的小厮换了一批,并不认识乔茉,见她来刚想赶走,恰逢苏绍玉路过。
“退下。”呵斥了小厮,苏绍玉走上前来。
“王妃。”
此言既出,周遭人脸色骤变。
王妃?
王妃不是早就......
“苏管家。”乔茉亦浅浅颔首,另一边听到动静的银翘也忙小跑着围了上来。
“王妃......王妃,真的是您!”
从前乔茉待银翘很好,甚至当初假死逃亡时都给了她充足的不在场理由,也正因如此,避开了卫君樾的迁怒。
银翘泪眼婆娑地上下打量着她,听到她能说话之后更是喜不自胜。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乔茉试探问了句。
银钱连连点头,又想到苏绍玉还在此处:“苏管家......”
“当然可以。”
苏绍玉悄然躬身,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旧地重游,却已物是人非。
当初被大火烧毁的琉毓阁早已重建,看上去要比周围其他屋舍新很多。
乔茉慢步走着,最终停在了琉毓阁楼下。
她看到了窗台边,和当初如出一辙的茉莉花。
不知为何,眼眶忽然酸涩,她仰头眨了眨眼,将怀中抱着的那盆一道放在了旁边。
“咦,这花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枯了,若是殿下知道,估计该——”
银翘正惶恐疑惑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了嘴。
“这是,他种的吗?”
银翘点头跪地:“是......殿下走时还特意吩咐要好生将养,是奴婢疏忽大意,请王妃责罚。”
乔茉细嫩的指尖轻轻触碰着另外一盆枯枝。
“你起来吧。”
“王妃......”
“以前的那些也是他种的么?”
银翘微愣,她奉命侍奉的是乔茉,这事她自然不知道。
“是。”忽然,一直站在不远处的苏绍玉开了口。
她的名字里面带有茉字,又常年穿得素绿,卫君樾一直以为她是喜欢茉莉。
可他这样矜贵又高傲的人,怎么会承认自己做过这样的事?
所以那些茉莉花,悄无声息地放置在她窗台边,就算她从不给它浇水也没关系。
枯了,就再换一盆。
乔茉眼睫微动,那股酸涩感更多了。
“我的牌位……在哪里?”
苏绍玉:“王妃随奴来。”
他走上琉毓阁二楼,推开了房门。
满室萦绕着淡淡的檀香,缥缈的火烛映照出那样几个字。
“爱妻卫乔氏。”
笔锋苍劲有力。
是他亲自写的。
乔茉眼前朦胧,颤抖着手去抚摸那一个个字眼,忽而余光瞥见放置在上的那枚玉坠。
“这是苏贵妃留给殿下的遗物。”苏绍玉解释道。
这个被她扔过无数次的玉坠,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上面却留有他镌刻的茉莉花。
“我知道了。”乔茉垂下眼,缓缓将手收回,“你们都下去吧。”
银翘还想说什么,苏绍玉已经先出了声:“王妃若有什么旁的需要尽管唤奴。”
“嗯。”
待到室内再次归于寂静,乔茉将外面两盆茉莉花一起抱了进来。
燃着壁炉的琉毓阁隔绝了外面的北风寒意,烛光的火焰在她瞳底颤动。
乔茉坐在案边,却觉得好冷。
这里的每一处陈设摆放都与先前一模一样,甚至还能记得那时和他刻骨铭心的纠缠。
可此时此刻,她呆坐在这个她曾经无数次想要逃离的地方,忽然想象不出他的轮廓。
乔茉心中恍然,忽地站了起来,桌案旁摆放着整齐的笔墨纸砚。
她抖着手扯过宣纸,笔杆沾染墨渍,却迟迟无法落笔。
慌乱和闷痛腐蚀着她的心脏,她又去看那边枯萎的茉莉,临摹着它们的样子,绘出正盛的模样。
张张宣纸落地,她画了花草,画了瓷瓶,画了天空和云海,唯独画不出他。
为什么,为什么......
乔茉颓然地跌坐到椅子上,空洞的眼眶不自主地落下了一滴泪。
泪水蓄积地越来越多,不一会便晕开了桌案上的墨渍。
她又看到了那两盆枯萎的茉莉花。
“花死了......”
“我,养不活它......”
乔茉嘴唇颤抖,娇小的身子完全蜷缩在太师椅内,整个人战栗得越来越厉害。
“卫君樾......卫君樾......”
“为什么,我养不活它......?”
她努力试图去想他,她明明记得他有双冷冽且危险的眼睛,她也记得他那宛若妖孽的五官棱角分明。
可在这片汪洋浩瀚的记忆海洋中,却无法描绘聚集成他的样子。
最初抵死折磨的记忆变得模糊,她拼命回想,竟然只能忆起后来他眼底的缱绻。
“小茉莉,你要爱我。”
“小茉莉......你爱过我吗?”
“也行。”
“好好活着。”
“记得恨我一辈子。”
室内女子的啜泣声越来越大,乔茉紧咬唇瓣,浓密的睫毛下泪流不止,手掌揪着胸前的衣襟,纤细的脖颈忽高忽低。
时至今日,她依靠蚀骨锥心的痛,感知到了这迟来的爱意。
......
乔茉许久未归,乔翊等得有些担心。
他从军营赶到摄政王府,打开门时只见小姑娘缩成一团,可怜兮兮地窝在太师椅角落,宣纸洒落满地。
他平复呼吸,放慢脚步往里走。
“七七。”
听到动静的乔茉抬起了那双红通的眼,嗓音沙哑:“哥哥。”
“......我觉得好疼。”
乔翊以为是她身体不适,慌忙问:“哪里疼?”
乔茉张动干涸的唇瓣,手指点了点胸口:“这。”
乔翊呼吸凝滞,站在她身前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脑袋,勉强笑道:“哥哥带你回家。”
乔茉摇头,将干了笔尖又沾了新的墨水。
“夫唯大雅,卓尔不群。”
“是这么写的吗?”
乔翊点头:“是。”
继而想起她从前根本不会写字。
“我记得你以前不识字的,现在这字倒是写得要比哥哥都好了。”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自以为在转移她的注意力,却不想她眼眶又红了起来。
“......是他教的。”
她又写了几个字。
“卫承卓。”
乔翊愣住,手掌收紧:“我......”
“他……会怎么下葬呢?”乔茉很快压下了泪意,“衣冠冢么?”
语落,她自己也愣了愣。
“娶牌位......如果这样说,我葬你衣冠,岂不是也算你死了?!”
乔翊避开了她的视线:“......或许不会。”
“为什么?”
他抿紧了唇,总觉得现在将朝堂上那些推罪之事说与她听太过残忍,却又不忍骗她。
“事已至此,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们母子二人,你亦有殿下遗孀之名加身......”
“哥哥。”乔茉看出了他的不正常,蓦地坐直了身体,“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会?
他尸骨无存,就连衣冠冢也没有了吗?
乔翊对上她直勾勾的视线,咬紧了后槽牙:“我.......”
“他人都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更——”
“七七。”
他呼了口气,微阖上眼:“你没有察觉,这是殿下的意思么?”
......
作者有话说:
晚上加更~
(月底啦,这么勤奋的我可以拥有营养液嘛!【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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