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第53章 第53章

那晚他们聊了很多,譬如,讲到骆悦人的舅妈。

骆悦人跟梁空说:“就是璐璐的妈妈。”

是个瞧着就市侩精明不讨喜的女人,爆竹嘴巴,豆腐心肠,特别容易得罪人,是连自己的儿子女儿时不时都要嫌她烦的程度。

但梅惠再嫁后,舅妈对骆悦人的关心并不少,一直劝她早点相亲嫁个好人家,也是觉得骆悦人性子柔,不适合在外打拼,舅妈思想比较传统。

那次跟牌友儿子的相亲,舅妈见骆悦人进去替自己拿包,久没出来,也跟进去。

听见那位牌友阿姨说的话。

识趣的哪能这个时候就真推门进去。

可舅妈就进去了,拿起自己的包,不顾对方母子讪讪沉默,直接挑明:“要不是你来家里打麻将,一回两回都逮着我外甥女夸什么漂亮聪明,说实话,我们悦人也排不上跟你们见面。”

“她爸妈是不怎么管她,毕竟她都二十几岁的人了,懂事又聪明,是不需要人操心的,贵公子呢,家里倒是管得紧,这也不好撒手是不是?现在开车油钱还需要家里补贴吧?年轻人现在工资是不高,我们悦人也才刚过万,她爸爸给她买了一套一百来平的两居,她自己也不能还月供,那点工资哪够啊,毕竟观棠那边的房子多贵啊,年轻人嘛,该靠家里就靠家里。”

说完,舅妈笑眯眯拿包拍拍那个男生的胳膊。

“小伙子看着斯斯文文,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挺好的,加油吧。”

没管那母子两个的难堪脸色,撂下话,舅妈就扭着腰,大摇大摆把骆悦人挽出去了。

在饭店走廊,骆悦人小声道:“我哪来的房子?”

还说的有鼻子有眼,一百来平,在观棠附近。

舅妈恨铁不成钢地瞪她:“我说有就有!你爸爸跟你舅舅那次不是提了,你不许再说不要,什么不要!必须要!你爸现在有钱,你替他省着?人家夸你孝啊?你看看,出去相亲人家都明明白白跟你算的嘞,晚上回去就让你舅舅去跟你爸讲,就在观棠那边找两居的,我这个礼拜就让你表哥替你去看房子,你也跟着去!知道不知道!”

买房子的事,才这样定下来。

之后那个阿姨也再没去过外婆家打麻将。

骆悦人提前给梁空打预防针:“我舅妈有时候说话不怎么好听,但她这个人没什么坏心的。”

梁空要她举个例子,大概怎么不好听法儿。

临时发挥,真有点为难人。

骆悦人想了半天,尝试着找一下感觉:“啧,可真有钱。”

梁空胸腔一震,碰到她,也把她搂得更紧,笑说:“这不是事实吗?”

骆悦人想想,也笑了。

“反正,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像梁空那样,说也不让别人给他委屈受,以她目前的能力,有点难说,她只跟他讲,“要是别人让你受委屈了,回家了,我就哄哄你。”

他们说好了,先由骆悦人跟家里说,能不能凑一桌吃饭都无所谓,即使梅惠不能回来也没关系,除彼此之外的所有事,都是小事。

等七月底,老太太过生日,梁空带骆悦人回家。

观音成道日,在七月中旬。

那天刚好是周末,舅妈带着骆悦人和璐璐去寺里,同行还有家里其他的亲戚邻里,其中一个拖家带口,儿媳有孕,要去寺里求个好名字。

严竺寺在山上,太远,而且没缆车,几百年大隐松樱苍翠之间,山路极难行车,澜城市民要去那儿拜一趟佛,得拿出十成十的诚心。

相比之下,位于城西广嘉寺的菩萨就平易近人得多,香火虽谈不上鼎盛,游人倒是如织,附近每年两季的庙会,热闹到让人能忘了庙里还供着神佛。

不过想起来也没什么人去。

四十五一盒的线香,年轻人嫌贵,很难畅销,不如庙会上买把同心锁,还送免费的刻字服务。

这是早几年被一部电视剧带火的,当时拍摄地点就在广嘉寺,之后来打卡同款的小情侣给旅游局增负,小桥栏杆不堪其重,定期就要清理一批锁,供新的小情侣来求永结同心。

进庙前,路过这座著名的姻缘桥,璐璐踩到一块掉下来的锁,特意拍了视频发到社交平台上,一边录一边喊着。

“王俊明,周莉莉,你俩锁开啦,你们现在还在一块嘛?我给你俩重新锁上啦?”

舅妈嫌璐璐在菩萨眼皮子底下也一刻不能歇,皱眉蹙眼地把璐璐拽走。

骆悦人是来求平安符的。

她也想送给梁空一个。

倒也简单,跟买东西差不多,在主殿敬香过后,往功德箱里投任意纸币,就可以拿一个走,就是箱子上用红字醒目写着:不低于十元。

稍稍有点影响观感。

而且这个平安符,跟梁空钱包里的那个平安符,有点不太一样,那张黄纸褪了色,手写的墨迹也随之晕成一种年深月久的深灰,而朱红鲜艳如昔。

她手上这个好像是印刷的。

应该也不会褪墨。

骆悦人没多想,毕竟拜佛,讲究的是心诚则灵,平安符放进包包夹层里,她跨过高高的门槛,出去找舅妈和璐璐,没看到人。

倒是在旁边的殿里,看见那位给孙辈求名的阿姨,她就走了过去。

她家儿媳的预产期要到明年一月。

明年是龙年,阿姨问大师名字里带个“龙”字好不好,大师娓娓道来,说龙这个字太有讲究。

“直接用‘龙’不好,不如用‘辰’字,或者‘空’字,十二生肖,龙是辰龙,地支的第五位,用‘辰’字,是好预兆。”

“那‘空’呢?跟龙又是什么说法?”刚问出口,那阿姨咂摸了一下,摆摆手说算了,“这个字不好,空,念着空落落的,感觉不大吉利,就辰吧。”

大师也没有多说,淡淡微笑,行了一个合十礼。

阿姨走后,那张木凳没有空多久,大师就见一个年轻姑娘坐在自己面前,他便又行一礼,按规矩道:

“女施主求名问姓,还是算姻缘?”

“我想问,地支第五位是辰,对应的生肖是十二属相第五的龙,那空,为什么是龙?”

大师道:“佛家的空,是四大皆空,而龙从四大,四大,既是地火风水,也是前四位属相,而龙为第五,四大皆空的生肖就是龙。”

对面的话音刚落,骆悦人脑子里,忽然像放电影一样画面频换。

是哪一年的冬天呢?是淘假货古玩的东闲门,是他随手丢给她一块玉的平淡眼神,是她低着头用力擤鼻涕,他揉她脑袋说,怎么老生病的样子。

骆悦人微怔着,语速很慢,像是往日浮絮一层层理清。

“所以,如果有个人,单名一个‘空’字,他家里信佛,给他取名的寓意就是四大皆空,他属虎,他如果佩玉的话,是不是要佩龙呢?”

“是有这个讲究的。”

耳边轰然一声,仿佛什么巨石落下,震开记忆里厚厚一层的积灰。

所有画面,都串起来了。

高中的时候,他说他的名字是家里信佛,四大皆空,是佛家的最高境界。

项曦说,梁空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大费周章求神拜佛做布施,为他积福,听照顾过梁空的老佣人讲,他反骨性子,弄丢了护身玉,老太太没少为他操心……

骆悦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

七月的日光,亮得刺眼,偌大陶缸里的睡莲打着纤细的枝,无风午后,隔着四方院墙,能听到月洞门外纷至沓来的游客声音,嘈嘈杂杂,也是浮起来的。

她站在阴凉处,给梁空打电话。

那头很快就接通了。

像是纳闷她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听筒里有风声,一息一息的浪花拍打着,梁空在屿铂湾,参加一个小型的沙龙聚会,下午要陪梁建河还有几个叔伯海钓。

“梁空,我把你送我的玉弄丢了。”

那头一顿,风浪声更加清晰。

他行事无拘的语气,一如既往穿插其中,淡淡说着:“玉啊,丢了就丢了呗,小玩意,不要紧。”

她一下就生气了:“还骗我!”

紧跟着一句。

“高中就骗我,现在还骗我!”

听这语气,梁空就知道不能再继续糊弄了,轻咳一声道:“谁跟你说这些的?”

骆悦人便说了跟舅妈来广嘉寺的事。

梁空说:“这些和尚,吃饱了不撞钟,说这些有的没的。”

骆悦人又气又想笑,终于懂了,他家里的老佣人说他反骨性子不敬佛祖是什么意思,是真的好浑,难为他家里这么给他操心。

可那样重要的东西……

幼年病弱,家里请过僧众祈福,十几年的护身宝玉,他说是在东闲门玩弹簧珠得的小玩意,随手送给她。

而她也真信。

真以为自己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便宜女朋友,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庇佑,她还把东西弄丢了。

“真的丢了,我妈卖棠杏苑的房子前,我跟璐璐去找过,哪里都找了,找不到……我真的把你的玉弄丢了。”

梁空哄她说没事。

骆悦人思维扩散得很快,执意道:“有事!本来还说月底要去你家见你奶奶,要是让你奶奶知道……”

梁空及时打断她的话,硬声道:“你别反悔啊!不是什么大事,不让她知道不就行了。”

“可是,那个玉很重要。”

停了几秒,梁空轻轻叹气:“再重要能有你重要么?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了。”

闻声,骆悦人一时无言。

一只蜻蜓落在睡莲上,叫本就难承自重的细长绿茎朝下弯了弯,栖在水下的景观红鱼倏忽受惊,抖摆出一小点水声,涟漪晕开。

蜻蜓的复眼如万花筒,静窥着一池镜花水月,破碎,终再圆满。

-

七月底,骆悦人去了梁家。

澜城正暑热,进偏厅就闻到一股绿豆汤的甜香气,一桌琳琅满目的糕点,精致到开私厨甜品绰绰有余,标再高的价都不愁没食客登门。

来宾不少,佣人有条不紊地穿梭其间,场面一点也不显乱。

之前问梁空有家不住,为什么常住酒店,梁空想了想说,太周到。

当时以为他说的是酒店服务好,现在才恍然,太周到是指他家里,在酒店住,顶多顾客是上帝,在他家实打实是祖宗待遇。

骆悦人跟梁空一块喝着绿豆汤。

他爸爸今天不会到场了,刚刚在路上梁空就说了,骆悦人还担心他奶奶会不会因为儿子缺席不开心。

梁空说老太太习惯了。

打小带着梁空,梁建河和梁知非缺席就缺席,老太太心大得很,还会说笑话。

“家里总有人要当牛做马地挣钱,空空,你长大可不学他们啊,咱就享福。”

梁空也的确是享福过来的。

骆悦人觉得他奶奶还挺有意思的,手跟梁空搭在一块,笑着说:“你奶奶好可爱啊,所以,你们俩就负责享福是吗?”

梁空捏捏她手,没正形的:“我带着你一块呢。”

梁空的大哥大嫂跟骆悦人想象中很不一样,根据梁空所说,他的奸商大哥应该是个圆滑笑面虎。

可他大哥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身严整妥帖的白衬西裤,斯文又矜贵,话极少,连表情都不多。

只在大嫂过分叽叽喳喳的时候,皱起眉,示意去一个眼神。

也说不上是收到眼神后立马学乖,大嫂是“懒得理你”的战术性沉默,过一会儿又憋不住似的叽叽喳喳起来。

刚见面,骆悦人跟她打招呼。

“大嫂好,叫我悦人就行了。”

大嫂笑盈盈的:“你也好,你就叫我莫妮卡吧。”

梁空他大哥在旁推了推眼镜,低音炮冷不防蹿出来,话音透着一股无语:“莫妮妮就莫妮妮,叫身份证上的名字很丢脸吗?”

大嫂当场气到,叽叽喳喳一大串。

“怎么啦,我叫莫妮妮也叫莫妮卡不行吗?我不可以有英文名字吗?你懂什么叫洋气吗?亏还是哈佛毕业的呢,目光好短浅,我就叫莫妮卡!我就叫!”

那一天都过得很热闹。

吃完饭,老太太舍不得骆悦人走,拉着她的手说让她在家里住几天。

骆悦人说:“奶奶,我还有工作,明天要上班的。”

老太太遗憾又不解地说:“什么工作啊,还要天天上班,能不能请假?休息几天不行吗?要不这工作咱不干了,这天这么热,你个小姑娘在外头跑,吃得消吗?”

骆悦人含含糊糊应着,向梁空投去求助的眼神。

梁空视而不见,还拱火说:“你看,我奶奶要带着你享福了。”

最终,由骆悦人答应周末会再过来一趟,老太太才把他们送到门口。

这个夏末她频繁被请去梁家,他奶奶实在过分热情。

后来才知道,是梁空跟老太太说的。

他说,这姑娘他惦记了好多年,人家才同意跟他在一块的,他从小浑到大,脾气也差,这都是家里知道的,人姑娘跟着他,吃大亏又受委屈,老太太得帮着他一点,对这姑娘好,不然人姑娘哪天嫌他,就不跟他处对象了。

老太太还真以为,她不那么喜欢梁空,只是梁空单方面死乞白赖,她才跟他谈恋爱的。

九月份,暑气刚退。

骆悦人晚上下了班,来梁家吃饭。

老太太平时出行的那辆车太显贵了,加长的大劳停在杂志社门口,半条街的人都看着,骆悦人哪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上车,打电话问梁空怎么回事。

他说老太太想请她去家里吃饭,怕她不去,显诚意呢。

她叫梁空让司机赶紧把车开走,自己打车过去的。

之后她都是主动过来,不叫老太太操心。

今天梁空不在,隔天又是周末,老太太硬是说动骆悦人在这里留宿,连客房都给她一早准备好了。

老人家吃饭早,用过晚饭,暮色才堪堪落下来,橘辉犹在西天烧。

聊着天,不小心讲到梁空的妈妈,老太太忽的沉默下去。

骆悦人察觉到连旁边佣人的神情都变得讳莫如深,她微微怔着,刚想着要不要说个什么别的话题,缓解一下。

老太太出声了。

不是讲梁空的妈妈,是跟骆悦人说,语重心长地叫骆悦人体量梁空。

“他小时候特别想见他妈妈,那时候他爸爸也准备着离婚,他跟他前妻没感情,离婚倒也不麻烦,只是几个铜子儿的事你算我算,扯了很长时间,也想着跟空空他妈再续前缘,可他妈妈恨我们家,连带着也不喜欢空空,他被他爸带着满心欢喜去美国,他认得她的,他从会说话就宝贝似的拿着他妈妈的照片,睡觉都放在枕头下面。”

“他小时候聪明,又嘴甜,皮是皮了一点,但没人不喜欢他,他哥哥的妈妈都是好脸色对他的,他也喊妈妈,私下里却跟我说,他知道他妈妈是谁。”

“他见他妈妈第一面,那么小,他妈妈就说,你不要喊我妈妈,让他爸带他走,当初就说好的,孩子生下来就与她无关。”

“回来后,性格就变了。”

“他不跟人说喜欢的,说不出来,他也不要别人喜欢他,即使他想要,犟性子,到底还是随他妈妈了。”

老太太说梁空很喜欢她,叫骆悦人别介意,他不是甜言蜜语挂在嘴边的男人,会对她好的。

骆悦人点点头。

没多说什么,她从来没觉得梁空不好,也不介意他不说什么甜言蜜语。

够甜够真诚了。

只是想到那句“他也不要别人喜欢他,即使他想要”,骆悦人洗漱后,躺在梁家客房的床上,有点睡不着。

脑海浮现之前某天,酒店深夜,她故意闹醒他,要他抱自己睡,半梦半醒间,他那样珍重地搂着她说,我特别特别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只有那次。

她单方面知晓的那次。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梁空今天不能一起过来吃饭,是有个挺重要的聚餐,不仅是索卡从国外回来了,还有他高中那个乐队的人,也聚到一块。

项曦没去,因为贝斯手是前任,前任因为项曦没去也缺席了。

变成汉子局。

梁空倒是问过骆悦人要不要一起来,骆悦人怕跟那些人没话题,还影响气氛,就说不去了。

回他家,陪他奶奶吃饭。

睡到半夜,手机豁然亮屏,来电显示是高祈。

骆悦人按开床头柔和的夜灯,缓冲刺眼光线,撑起身子把手机拿过来接。

高祈在那头说梁空喝多了,别人送他不肯挪动金贵的身子,叫骆悦人来接一趟,不然梁少爷今晚估计不省人事,就晾酒吧门口了。

骆悦人隐隐察觉这话有点耳熟,但刚迷迷糊糊睡醒,大脑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思考。

只掀了被,趿上拖鞋,出去问有没有车送她。

电话刚挂,高祈把手机塞回兜里,打开水龙头洗手。

旁边靠着索卡,不再是少年时戾气冲天的脏辫造型,也能看出一身招摇的潮人气质,他现在手下好几个潮牌,梁空也有股,平时玩玩各种创意联名,特立独行,不缺号召力。

连骆悦人在进杂志社后,都未再见其人,就听说过多次。

索卡还是以前那种又冲又疯的性子。

就是他提议的,他想让骆悦人过来,见见这妞这么多年是不是还没变样,怎么把梁空吃得这么死。

高祈发电话号码给他,让他自己喊。

索卡摆摆手说不行。

“高中那会儿,我逗她逗得有点猛,她估计记我仇,我喊肯定没戏。”

高祈冷笑。

心说你那叫逗?人家乖乖女一个,酒吧没来熟,平时梁空各种护着,半点烂事没沾过,你他妈心狠手辣推人下去跳水,那晚把人吓的,眼睛都哭肿了吧。

不过高祈也是拱火乐子人,也想喊骆悦人过来。

梁空不是不让吗,他非喊来。

这事儿,高祈高中也不是没干过。

高三那年寒假,他半夜诓骆悦人来酒吧接梁空,本来以为她胆子小应该不敢过来的。

没想到还真来了。

那天晚上高祈没看到人,第二天听梁空说的,梁空跟他说,不要折腾她,她寒假要复习还要练琴,缺德事少干。

那现在骆悦人既不用复习也不用练琴了,再诓她过来,应该也不算缺德事了。

高祈这么想着,回包厢,快散场的气氛,还有几个人在叙旧。

看到梁空,他跟索卡对了一个眼神。

索卡立马倒上酒,拿杯子去迎梁空,他俩不动声色灌梁空酒,放平时,这种梁空自己都用烂了的招,很难坑到人,不出两个来回,梁空就能察觉。

可今晚他情绪有点不对劲。

很细微的,也说不上低落。

就是这么一群高中时候的人又聚在一起,所有人变又没变,很容易牵起回忆。

有恍如隔世之感。

尤其散场,站在酒吧门口,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对面走过来,梁空只觉得刚刚喝下去的酒精,这一刻,全都在血液里无声沸腾。

“骆悦人……”

一瞬间,他好像变成十八岁那年的梁空,得知高祈给她打电话,让她来接他,高祈说不知道她会不会来。

他当时装潇洒,说爷管她来不来,甚至他在心里都给自己提前打预防针,人家好学生寒假要学习呢,大晚上的怎么出来。

可他好期待啊。

在巨大的落空里,不死心地期待着。

她会不会来啊。

此时此刻,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走近,车辆在她身侧来往,她穿过一切在朝他靠近。

梁空无端眼热,怔怔着看。

心里又响起十八岁的声音:你看,她来了。

高中那会儿,索卡就觉得骆悦人身上有妖气,他应该是所有人里,最早知道梁空为了骆悦人有多疯魔的人。

梁空是装的很好,甚至瞒过高祈,但他卖过那辆川崎,卖给索卡一个玩车的朋友。

索卡是中间人。

他当时也惊讶来着,什么妞啊,你带着玩玩就算了,真要钱,你也不缺,犯得着瞒着家里卖车吗?她不是偷偷摸摸给你生孩子了吧,你这么当祖宗供着,她爸出轨也要你善后?

梁空当时怎么说的。

“我乐意,你嘴巴紧一点别跟人说,高祈也不行。”

他们几个从小在一块玩,也醋也闹,索卡当时一听挺乐,搭上梁空的肩说:“行,咱俩的秘密嘛。”

后来有无数场合,高祈的局上有女生看上梁空,又问及梁空最近身边是不是有个特乖的女生,好像跟梁空一个学校。

高祈说:“梁少爷换口味呢,带着玩玩。”

索卡都要心里冷哼一声,你他妈知道个屁,还带着玩玩,梁空当心肝宝贝呢,最喜欢的车子都卖了。

时隔多年,索卡再见骆悦人。

她穿一件白色吊带裙子,纤薄衣料,重瓣樱花一样的裙摆,夜里降温,外头搭了一件很短的淡紫针织衫,印象里的及肩短发已经到腰,可能是出来匆忙,脚上只一双细带的凉拖,从素面朝天的脸到脚背皮肤都白得通透又晃眼。

穿过车流的样子,好似一只翩翩夜蝶,带着温润荧光。

索卡没忍住低声:“靠,还真他妈有妖气。”

她手里还抓着一件黑色外套,看大小,像男人的。

就要走近了,还被人拦住搭了个讪。

她匆匆拒绝,说话的声音他们站的地方完全能听到。

她说不好意思,我是来接我男朋友的。

等她真走到跟前,喊梁空。

那声音更柔,跟索卡记忆里一点没差,像温水似的,又淡又干净。

摸了摸梁空黑T外露出的胳膊,正散酒热,男人皮肤滚烫,她跟梁空说:“我还怕你冷,给你带了外套。”

梁空说:“不冷。”

骆悦人只跟他们简单打过招呼,就把梁空扶走了。

车子是家里的,梁空认得。

骆悦人说今天晚上在他家睡的,奶奶硬要她留下,说明天早上还要跟她一块吃早饭。

她在车上坐好,将梁空那件外套搭在腿上,问梁空:“那你现在要去哪儿?送你去酒店?”

话音刚落,骆悦人手被他攥住。

他掌心也是灼烫的,在这样入秋的微凉夜里,这样的温度,蹭起来特别舒服。

他手指缓缓扣进她五指间,闭着眼,声音很沉:“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无需骆悦人再说,司机自动开起车,往梁家去。

老太太一早睡了,骆悦人夜起,来接梁空也没有惊动太多人,她本来都想着自己开车的,也不用麻烦司机。

但是特别尴尬,家里现在停着的那辆车是加长车,得要A1驾照。

她不得不麻烦一趟司机。

听骆悦人的意思,管家只在梁空的房间里放了醒酒汤和一小份水果,就去休息了。

梁空不会醉到不省人事的程度,让自己过分失态,骆悦人扶着他进房间,只能感觉到他脚步比较沉。

骆悦人让他靠在沙发上,自己去洗手间拧了一把毛巾。

之前吃饭,梁家她来过多次。

但梁空的房间她还是第一次进来,跟他家中式的宅子风格统一,不过他不喜布设那些花瓶铜器,房间显得略空,反而有别样的味道。

她展开毛巾重新折,正要给他擦一下脸,梁空猛一施力,她被拽到他身边。

而他,在她面前蹲下去,半膝着地,贴在毯子上。

骆悦人问他干嘛。

他声音很轻说:“让我看看你。”

骆悦人就由着他看,用毛巾擦他的脸,他的脸没有怎么红,但看脖子能知道他绝对喝了不少。

她问他难不难受。

梁空思绪是乱的,恍神间听到她那么近的声音,记忆像精确提取信息一样,脑海瞬时浮现无数关于“难受”的画面。

她跟别人在澜中的礼堂四手联弹,她把他的联系方式给别的女生,她在行知楼抱着别人、安慰别人,她从他身边走过,他那样满心满眼都是她,可她视而不见……

他一直没说话。

骆悦人看着他的脸,忍不住去抚他冷峻的眉骨,手刚伸到一半,被他攥住。

他那样高,可单膝跪在地上,也只能仰望她。

忽然,他问她:“骆悦人,你爱不爱我?”

她点头。

梁空:“说话。”

“爱。”

“说全了。”

骆悦人说:“我爱你。”

他眼睛里有星星似的一灿一灿的东西,未待她看明,那些星星就像坠落一样,朝她靠近过来。

她感觉到唇上的灼热,启开她的舌齿,烙印一样,热烈又温柔的占有着。

梁空按她白皙后颈,自己仰头吻她,吻了很久很久,才慢慢与她分开。

他无比专注,喝醉应该是一种混沌的状态,应该失去分辨能力,可直到唇与唇分开,他眸子里都是澄亮的,有一种浑浊酒意被烧透的清澈。

望着她,叫她映在那片最干净赤诚的眼波里,她幻象一样的不定,美好又引人虔诚。

她是什么呢?

他想到她高三赌气扔掉的那本《窄门》,上面还有她爸写的赠语。

他捡回去,还认真读了。

那会儿看书目的性很强,想知道她在看什么她在想什么,想模仿她喜欢的样子,想跟她聊那些书里的内容。

可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又拉不下脸主动开口,她当然也不会察觉无数个欲言又止的时刻,他身上的别扭,也永远不会分他这样的角色,做了好多都是无用功,总有其他人更擅长跟她侃侃而谈。

听她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多数情况,他都是一副烟酒在手,漠不关心的浪荡样子,跟人聊球赛,聊改装,可听觉神经敏感,她的诗词歌赋神圣不可侵犯地置身于三分球和赛道车之间,之死靡它。

他为她查过的词,又何止“熏风解愠”一个。

那本《窄门》里,她划过不少句子,用黑色的直线和波浪线。

翻阅时,每一句,他都会停下来认真看。

在洛杉矶那几年里,重翻过多次,在阴雨天,在失眠夜,有时候会试图去猜直线和波浪之间的区别,试图去感受什么是潮水一样的黄昏,一百年前的烛火如何熄灭。

他不太喜欢里头那些带着翻译腔的大道理,印象深刻的片段之一,大概是前半部讲到福音书里倾尽一切也渴望拥有的珍珠。

骆悦人被他盯得脸热,问他在看什么。

眼底有丝丝雾气浮上来,梁空看着她,没说话。

他在看他的珍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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