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番外之公主和侍卫(一)
三花是只猫,乡野间最常见的那种橘、黑、白间杂的猫。
有趣的是,它的脸下半部分是白色的,左眼睛和左耳是黑色的,右眼睛和右耳是橘色的,两边泾渭分明,黑橘不混。
兰时第一次见三花的时候,是在外祖邻居家。
她出宫去外祖家玩——外祖操劳过度,染了时疫,自此身子骨就不如从前,不得已从任上退了下来,重回了京城。
自从回来,拜访外祖的人总是络绎不绝,家门口经常停满了轿子马车,哪怕挂了“谢绝访客”的牌子,也仍有人托关系绕圈子想结识国丈大人。
搞得外祖烦不胜烦,索性搬到偏僻的城郊村落住去了,茅屋草舍,粗茶淡饭。
父皇拨了好几波人过去伺候,他都不要,就那样一个人住着,苦行僧似的。
苦行僧什么意思,她不知道,这话是春燕姑姑私下和母后说的,母后听了很难过。兰时不知道怎样形容母后当时的表情,但那股浓浓的悲伤,饶是只有六岁的她也明显感受到了。
外祖很喜欢她,在母亲的默许下,她得以随时出入宫门,比闺阁女还要自由。
那天,许家二爷许清来了,祖父和他在房里说话,门口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憨憨的,局促得不得了。
他是许二爷的儿子,前些天进宫请安见过一面,三哥见他生得又黑又胖,按许家序齿又排行第二,就随口喊了他声“二胖”。
没想到就这样叫开了。
院子里只他两个人,彼此都不熟,一时大眼瞪小眼,场面出奇的安静。
外祖隔窗望来,笑着招呼她,“隔壁王家又有了一窝小猫,你们去看猫吧。”
兰时一下子兴奋起来。
她很爱猫,年前就和母后说,想养一只猫。
这本不是什么难事,宫里这么多人伺候着,别说一只猫,就是十只八只,也不在话下。
母后没立时答应,说:“猫儿狗儿的,可不是泥猴偶人,不喜欢了就扔在一边,猫儿不是死物件,要养,就得养一辈子,不离不弃。”
兰时满口应下。
母后又说:“也不能任事不管,全交给宫婢照料,你要给它做窝,给它拌猫食,给它洗澡梳毛,还要时时陪它玩,它咬你挠你也不能生气,能做到吗?”
兰时犹豫了,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呢,怎能照顾好小猫?
母后笑了,“养宠物,可不是养个玩意儿,等等再养好不好?”
兰时只能答应。
但心里始终是痒痒的,现今一听说邻居家有小奶猫,登时就要去看。跑了两步,想想又停下,叫许二胖一起。
他不爱说话,也不爱游戏,哥哥他们玩蹴鞠,他只站在旁边看,怎么叫也不上场。有过两次,哥哥就不叫他了。
就是他堂哥,也和他玩不到一起去。
不知道为什么,兰时觉得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在这里。她说完,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
许二胖却向后退了一步。
兰时笑笑,仍站在原地没动。许二胖低着头,不停地对手指,过了好半天,他抬头偷偷看了兰时一眼,挪动着胖胖的小短腿,吭哧吭哧走近了。四月的风吹过麦田,小麦青青,原来麦香也如此的好闻啊。
邻家有五只小奶猫,个个毛茸茸的像个毛线团子,唧唧的叫着,不是喵喵的,倒像小鸟叫。
两只黄狸猫,一只狸猫,一只黑白花猫,还有一只,就是三花。
三花是最瘦小的那只,和她四个哥哥姐姐比,异常的安静,趴在那里恹恹的,吃奶也是有气无力,总被扒拉到一边去。
二胖就会一次次把三花重新放回猫妈妈怀里。
兰时看看他,对邻家伯伯说想要这只猫。邻家伯伯却说这只太弱了,养不活,让她挑另外几只壮实的。
兰时摇摇头,“就是它好了。我外祖就在隔壁,一个人住,很寂寞的,我想抱只猫陪着他。”
邻家伯伯看着她笑:“你要和你外祖商量好,如果他要,那我不能拒绝。不过现在不能给你,再等两天,你们准备好了再来接猫。”
兰时大声道了谢。
她坐在小杌子上看小猫,旁边还有一个小杌子,二胖没坐——亦或是太矮坐着不舒服,他站在兰时身后,一会儿看小猫,一会儿看兰时。
兰时说:“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叫三花好不好?”
二胖嗯了声,顿了顿,说:“我会做窝。”
兰时眼睛笑得弯弯的,“那说好了,回去你就做个猫窝。”
晌午了,有人过来寻她回去吃饭。
兰时兴冲冲地往回走,有梅干菜烧肉吃。
浓郁香醇的梅干菜,配上香而不腻的五花三层肉,甭提多好吃啦!可母后说这道菜重油重盐,不让她多吃。
也只有到外祖家,才能肆无忌惮大吃一顿。
她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和二胖说话,说好吃的,好玩的,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三花的新家。
二胖很能吃,呼噜噜干掉了三大碗米饭,还有一个肉馒头,一海碗蛋花汤,看得兰时连梅干菜烧肉都忘吃了。
二胖放下碗,方察觉到兰时在看他,顿时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把头埋得更低。
说起养猫的事,外祖很痛快地答应了,想来也是,最心爱的外孙女提的要求,他怎会拒绝?
他更盼着外孙女时时来看他呢!
兰时从椅子上跳下来,笑嘻嘻说:“咱们去给三花布置个家。”
他们一起回了外祖家,先是找出一个大木盆,从菜畦里挖了好大一堆土铺上,充作三花的茅厕。
外祖见了,笑着说:“那土太湿了,最好用干净的谷子壳混着砂土用,如果没有,炉灰也可用用。”
他们又把土倒掉,丢了大木盆,接下来就是三花吃饭的碗。这个好说,从厨房里拿两只碗就是,画着红花的放猫饭,画着蓝花的放水。
又翻出来一个大竹篮,兰时在里面铺上一层厚褥子,算是三花的窝。
二胖找到一把小钢锯,锯掉了竹篮子的木提手,兰时指着茬口说:“有毛刺,会扎到三花的小脚脚。”
二胖挠挠头,跑到放杂物的柴房,翻捡好一阵,拿着两张砂纸跑回来。
兰时又说:“磨平了,再在篮子口上缝一道厚厚的边儿。”
二胖很为难:他并不会缝东西。
兰时也不会,犯了会儿愁,忽然拍手笑了起来,“不怕,我父皇会,他缝的布老虎,比文绣苑最好的绣娘做得还好!我请他帮忙缝好了,嗯……要小碎花的,里面絮上一层棉,软软的,三花睡进去肯定很舒服。”
二胖半张着嘴,匪夷所思的模样。
四月的阳光辉煌肆意地散满小院,二胖手中的砂纸“刷刷”地响,额头上闪着晶莹的汗水,专注又热烈。
兰时蹲在他旁边,手里是把小宫扇,给自己扇两下,又给他扇两下。
外祖坐在廊下的躺椅上,手边一壶清茶,看着两个孩子笑。
夕阳的光辉如融化的金子般浓艳,到了回宫的时辰了。
兰时抱着竹篮子,和二胖说:“后天我还来,你记得在这里等我啊,咱们一起去接三花回家。”
上了马车,还不忘掀开车帘叮嘱:“你可一定要来呀!”
二胖拼命点头。
回宫了,她抱着竹篮子找父皇,央求父皇给猫窝绣一圈好看的花边。
父皇放下手里的奏章,拿起针线笸箩,挑了一块白底蓝花的布头,“这块可以吗?”
“嗯嗯。”兰时依偎在父皇身旁,专心看父皇做针线。
父皇问:“既然喜欢,怎么不养在宫里?这样时时都能看见小三花。”
兰时也说不清楚,或许是怕自己养不好,或许是担心外祖太寂寞,或许……只是单纯的想再找机会和二胖一起玩。
她并不缺玩伴,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帝后唯一的女儿,捧在手上小心翼翼呵护的明珠,从来都是别人追捧的对象,一丁点的委屈都没受过。
但她并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
听到的都是赞美,收获的都是羡慕,若她一时兴起,和谁家姑娘多说两句话,就足够那家到处显摆一阵子了。
母后教她与人为善,她的确是个温柔和善的公主,莫说仗势欺人,甚至小性子都没耍过一次。
每个人都对着她笑,可是,为什么总觉得无趣?
倒不如那个笨拙傻实在的二胖更有意思。
父皇的手很巧,做东西很快,不一会儿,竹篮子就穿上了花衣裳。不止如此,父皇还答应给她缝个绣球,好给三花玩。
“那你可要快点,后天我们就要接猫去啦!”兰时忍不住催父皇。
父皇摸摸她的头,笑着说绝不会耽误她的“要事”。
果然,后天一早,她就拿到了新绣球。
小巧玲珑,底儿是明黄色的,被两片红色两片粉色的花瓣形缎子包裹住,缎子上绣着精美的花鸟纹,周遭缀着四个铜铃铛,下面是长长的穗子,顶上是红色的吊绳,拎在手里正合适。
兰时没想到父皇做了个这么漂亮的绣球,高兴坏了,抱着父皇“啪叽”一口,跳下凉塌蹬蹬往外跑。
她迫不及待想让二胖瞧瞧这个绣球!
母后在后面笑:“慢些,慢些,当心绊倒。真是的,干脆把猫带到宫里,省得你整日惦记。”
兰时抿着嘴偷笑。
早早到了外祖家,可是等啊等啊,从早晨等到后晌,还不见二胖的身影。
眼看到傍晚了,她只能自己去邻居伯伯家,把小三花抱了回来。
一个差役模样的人在和外祖说话,待那人走后,外祖告诉她:“山东有海盗登陆作乱,情况紧急,许二爷一家前晌就回山东去了。”
兰时闷闷不乐,顺着三花柔顺的毛一下一下抚着,三花把毛茸茸的小脑袋凑到兰时的手心,轻轻打着呼噜。
兰时低下头,用脸偎着三花的小脑袋,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绣球滚落在地,铃铃响着滚到竹篮身上,停住了。
红花的碗盛着猫饭,蓝花的碗却是空的。
兰时决定给二胖写信:三花是他们共同选定的,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告诉他三花的情况。
“三花不吃猫饭,我用小勺一点点喂羊奶,一开始三花只能喝两三勺,过了五六天,三花竟能自己舔着吃!小肚子圆滚滚的,只是不爱叫,这样挺好,外祖觉轻,稍有点动静就醒。三花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太招人心疼啦。”
“今天三花开始吃猫饭了,我用蛋黄混着鱼肉糜鸡肉糜,还加了一点蒸熟的南瓜,它吃得可香可香。吃完了就躺到猫窝里睡大觉,懒洋洋的,倒是越来越胖。”
“三花和别家猫打架了,笨猫,居然打输了,白长了一身肉。可看它瘸着腿一拐一拐地回来,我心疼坏了。我想请太医给它瞧病,外祖说不好,他去邻村请了给牛看病的郎中。万幸骨头没事,伤口撒了一层药粉,过了三天就好了。却是不爱出门了。”
一封又一封,三花从小团子长成大团子,抱着都压胳膊了,也不见二胖的回信。
两人相处不过短短半日,他可能是有更好的玩伴,忘了她,也忘了三花。
兰时便不给他写信了。
过了两年,大哥要去泉州,她想去南边瞧瞧,硬缠着父皇应了,好好玩了一大圈。
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去外祖家。
正是春末和初夏交替的时候,阳光灿灿的,还不似盛夏那般毒辣,外祖家院门的大柳树披着一身绿叶儿,托着阳光,在暖风中翩翩起舞。
院门虚掩着,兰时一推门就进去了。
外祖喜静,跟着的两个宫人坐下大柳树下乘凉,并不进门。
小院静悄悄的,只有两只燕子在屋檐下呢喃,外祖房间的窗子开着,兰时踩着小凳子,趴在窗户边往里看。
屋里没有人,外祖没有歇午觉,不知道去哪里了。
三花露出肚皮四仰八叉睡在枕头边,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睛,见是她,立时一咕噜爬起来。它前爪向前伸着,前半身伏低,撅着屁股扭来扭去,后退也不停地踩呀踩。
兰时知道,这是猫咪准备向前扑的姿势。
不行呀,三花胖得像猪,她又踮着脚站在小凳子上,这一下非把她撞到了不可。
她急急忙忙想下来,可三花太快了,眼前一花,咚地就扑到她身上。
倒下去那一瞬间,兰时双手还护着那只傻猫。
怎么能怪三花?几个月不见,它一定很想很想她,只是出于本能想和她玩耍而已。
兰时闭着眼睛,做好了摔个大包的准备。
却摔进了一个厚实的怀抱。
那人抱着她,蹬蹬蹬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兰时惊讶地看着他,“二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