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归程子没有立刻说话。
过了很久,他轻笑了声:“原来如此。所以呢……他瞒过了众人,却没有瞒过你的眼睛,你居然能识破他的伪装。我倒没看出来,你那时小小年纪,倒比天族的一众族臣更慧眼。”
慕清衡静了很久,才慢慢说道:“并非慧眼。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身为人子,我岂能不知。”
“既然如此,你那时为何不当众告发他呢?”
慕清衡瞥了他一眼,“我当时是什么年纪、有几何心智?如此城府之人,可会轻易折损在一小儿手里。他当然有无数自证身份的法子,也拿的出无数证明我疯了的证据。”
也对。
归程子慢慢摸了摸下巴:昔日信任敬重的父亲身死战场,回来的却是顶着同一张皮的恶魔。
家毁人亡,鸠占鹊巢。可其中的辛酸与仇恨,竟无人可诉,难怪。
归程子的手搭在桌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搅和的六界不宁,致使天下苍生血流成河,毁了你的家,还要让你屈辱的做他的儿子,你心中愤恨倒能理解。”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何偏要选这种不正统的路?虽然入魔后体质改变,修炼的速度会突飞猛进,但你既有天赋,修身正道超越他并非无期。为何不卧薪尝胆,待时机成熟揭露真相?”
慕清衡捏了捏鼻梁,片刻后,他放下手,“我何尝不知道这是一条下策。可当时的我看着他,实在太过强盛,即不可望,更不可及。这世界上有天赋之人比比皆是,我比起他实在算不了什么,若不剑走偏锋,冒险入魔,只怕终此一生,灵力造诣也不会高于他。”
归程子定定说道:“说谎。”
他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似乎要将慕清衡的心里里外外看个清楚,“你说谎。这只是一部分原因,甚至是很小的一部分。你不要把我当做世外桃源的老家伙,我曾经也是名噪一时的人物,不敢托大,但总归有点眼力,我知道你绝非只有入魔这一条选择——你这般聪慧早熟,自己心里也清楚当时的境地并不是走投无路。一定有什么好处,是只有一颗匪石心才能带给你的。”
他喃喃道,“匪石心无情无爱,阻断一切情感……但你自小在天族长大,天族那套家学我知道——悲天悯人,侠骨柔肠,重情重义,有些东西早已深入骨血。这些东西,恐怕只有一颗匪石心才能帮你割舍吧。”
慕清衡沉默了。
他一路走来,从未回头看过,最开始是不敢,有了一颗匪石心后是不会。此刻回头遥望他悲凉荒唐的半生,竟是如此的遍布荆棘。
他本心软弱。
他只学过仁义悲悯。
那人与他的夫人视他如亲子,待他极好。
两位妹妹玉雪可爱,甚至长妹刚刚出生时,他几乎不敢见她,只怕见了便忍不住喜欢。
他时刻提醒自己,切记父母之仇,夺族之恨;切不可与仇人、与仇人的女儿生出情义,切不可被那些东西迷住眼睛,忘了自己本身的姓名和该做的事。
他给自己立了无数条规矩,设下许多的底线。
可是……这颗心,终究是在日日夜夜的情深意重前,渐渐动摇下去了。
若不剖出自己那颗善良软弱的心,换上一颗匪石入魔,只怕一生为情牵绊,爱恨交织,再无果决之时。
可是这些话,却不必对着陌生人一一吐露了。
慕清衡一句话也没有说,修长苍白的手掌默默按在自己的半截左腿上。
他一直没问自己沉睡了多少年,但这里没有丝毫痛感,只有一片让人心悸的空荡。既然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大概这世上已过去多年了吧。
他微微蹙眉,手掌慢慢上移按在自己的心脏处,默默感受了一下——还好,他可以感受到轻松惬意的欢喜,这证明蒙蒙还好好的。
慕清衡下意识浅浅弯起唇角。
归程子冷着眉眼,见对面的人不知为何露出了一抹浅笑,他喉咙里发出两声意味不明的怪哼:“你想杀了天帝吗?”
他牢牢地盯着慕清衡,盯着他的唇,似乎恨不得立刻从他嘴里挖出答案。
“不。”慕清衡不假思索。
让蒙蒙难过的事,他一件都不会做,再也不会做了。
只是他忝为人子,等最后一件心事了却后,无论是对蒙蒙还是对父母,他都该有个交代。
只是遗憾这一生没有做过自己。
做原本的自己——没有换过匪石之心、本该是生来坦荡善良,胸怀仁义的那个人。
归程子的神色松缓几分,紧绷的背脊慢慢松弛下来。他沉思了一会儿,挑眉笑道:
“好吧,我想知道的答案都已经知道了,原本我打算等你醒来解了我的疑惑后,便再把你踹下去。不过现在嘛……我改主意了。”
他说完便住了嘴,扬了扬下巴似乎想卖个关子。慕清衡放下手,正色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我不会留下的,我会自己爬上去。”
归程子僵了一下,他的确是想让慕清衡爬上去,因为他既不想让他留在这里,也不太想把他踢下去了——那只有让他爬上去。
至于他能不能爬回人间,会不会半途掉下去,那就与他无关了。
慕清衡又道:“你是天族人吧。”
归程子微愣,随后冷着音色:“你管我是什么人。”
“你是不是认识我父亲?”
“我靠……”归程子没忍住骂了句粗口,十分不悦地瞪着他,“过慧易夭啊慕清衡,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惨吗?我看都是你自找的。我劝你最好别在我身上再浪费半个字,不然我一定立刻把你丢下悬崖。”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始终微微低着头,不让慕清衡看见他脸上的神色。
忽然归程子停步,转过头冲慕清衡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生来无趣,死也无妨。一心想上去,是想见你的心上人吧。”
“你换心入魔,到头来却栽了报应——石心生肉,还不如最开始那颗心,即便爱上什么人,也不至于被撕心之痛折磨的死去活来。魔族人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你愿意拖着你这残肢爬回去,除了想见心上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什么目的。”
慕清衡静静地望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归程子盯着他,神色几经变化,渐渐强扯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我想说,我该给你找面镜子,好好照照你现在的模样,仔细看看你满脸的残疤多倒人胃口,你连一副正常的躯体都没有了,就这么爬回人家面前,人家除了嫌恶厌弃,可能还得向你啐一口口水。你能得到的无非是生不如死的撕心之痛罢了,还能得到什么?”
慕清衡不动声色的听完,最后颔首道:“多谢关心。”
他语气平淡而坦诚,完全不是反讽,而是真正的感谢。
归程子傻眼了,立刻咬牙道:“我关心你?你没病吧?”
慕清衡没再回答。
归程子说的不错,他的心完全被另一个人填满,能留给别人的缝隙极少,表达完感谢后,满心只惦记上去之后要怎么做。
他答应过蒙蒙,会死的干干净净,怎么敢再出现在她面前呢?
可是他到底活了,既然活了,就要把生前未完成的事做完——如果蒙蒙已经找到了前世杀她的人,祸患已经除去,他便安安静静找个偏僻的地方,悄无声息的死。
但若是没有,他一定要把这人杀了才是。
慕清衡的目光随意探寻了一圈,看见床头边靠着的一根竹棍,便伸手指了下,抬眸对归程子说道:“劳驾,若是可以,我能不能拿走它?”
归程子一歪脖子:“可以啊,随便你,你要用它往上爬,算是找对工具了。原本还有百分之一可能不掉下去,拿了它,没准过几天我就能看到你掉落深渊的画面了。”
慕清衡听他首肯,便没理会后来的话,伸手拿过竹棍撑着,用仅剩的一条腿慢慢站起来。
只是刚一站起来,脚踩实地面那一刻,便重心不稳的重重侧摔在地。
归程子抱着胳膊冷眼看着。
慕清衡一言不发,掌心擦破了皮,渗出些微微血迹,他只是不在意的拂了拂上面的土。又拿起地上的竹棍,牢牢撑住,重新一点一点站起来。
走了两步,他再次摔倒。
随即又是一声不坑地爬起来。
等他第三次摔倒又站起来时,归程子还是没出声,但他静静从怀中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那纸的右下角——有一粒殷红的朱砂。
最终,他无声的叹息,将纸揣回怀中。
归程子改为两手叉腰,冷不丁出声:“我来给你算笔帐吧。”
“就算上天看你可怜,还愿意再眷顾你一次,让你有惊无险的爬上去了。然后呢?你身上只剩七零八落的可怜灵力,出去后,哪怕是稍微强壮点的妖族,都能让你毫无招架之力;你身体里还有一颗碎魂梦,不得不说给你下此毒的人得跟你有多大的仇恨?要知道用碎魂梦来对付生出肉心的魔族,那可真是绝妙,撕心之痛雪上加霜,发作起来,你可就和路边的死狗没什么区别;就算碎魂梦的发作间隔不算长,但你别忘了,你还中了九毒噬骨之毒,这两种东西在你这副残躯上交替发作,你又能做什么呢?”
归程子停止喋喋不休后,又立刻补了一句:“当然了,我可不是劝你留下。”
慕清衡高大挺拔的身躯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意有所感的慢慢转过身看他,目光似有探寻,默默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归程子满意地笑了,“和你说话确实很省力气。”
“你可知道这第七界里有什么好宝贝?”他又道,“你可知道你的碎魂裂魄被尽数修补,你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
慕蒙闭关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回家,又恰逢小外甥的摘年礼,所以多住了些时日。
天族每日走动的人多,她本来是想让逢息雪回昆仑境呆着的,但奈何他不肯。
“逢息雪,你能不能稍微变通一下?你看我现在虽然算不上绝顶高手,但六界之内,应该也是无人敢欺。你不守在这儿也没什么问题。”
慕蒙觉得很头疼,逢息雪十分恪守男德,绝不会和她站在一起。他在天族有一间自己的宫室,从回来后,他便拴着他的链子,把自己锁在屋内。
一个月过去了,他一步都没有出来过。
此刻,她就站在窗户外耐心劝他:“你走吧,说真的,你这么锁着自己有像什么话啊?”
逢息雪很执拗:“不行。我虽然锁着自己,但我人在天族,若你有危险,我立刻就能感知到。”
“……你知道的,我神志不清醒的时候,也许会伤人,还可能会把别人错认成笙笙。”只那么一次,逢息雪蹙紧眉搓了搓手指,他这只手竟然碰过别的女子的手腕,一想起这事,他眉宇间就不由得浮现一抹自厌。
而这女子就是眼前的人,自己却不得不守卫她,逢息雪淡漠地瞥开眼,“而且我清醒的时候,并不想和与你同进同出。”
慕蒙无语了,面无表情的说:“我也不想和你同进同出好么。只是总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伯母和婶娘来劝我,叫我不要总是折磨你。”
真是离大谱,到底谁折磨谁?
“你且放心,我绝对不会有危险。哪怕不为自己,为了你能和心上人团聚,我也绝对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怎么说与逢息雪相识这么久,他们也能当得上一句朋友了吧?这些年,她除了修炼灵力,也增补了不少知识,明白逢息雪神志不清的毛病是因为思念刻骨活生生折磨出来的。所以她也真心希望逢息雪能有个好结果。
逢息雪却还是摇头:“不行。你不知道慕清衡有多鬼,我怕我松懈一刻,我的线索就没有了。”
慕蒙:“好吧,随便你吧。”
懒得再劝,眼不见心为净,慕蒙转身就走,谁知刚走出几步迎头便撞上姐姐身边的一位女官。
“小殿下,你果然在这儿,方才臣去您宫中寻您没有寻到,才来这碰碰运气,太好了——”
她喘了口气,一脸焦急的握住慕蒙的手:“小公子不见了!”
“怎么回事?”慕蒙立刻严肃了脸,“什么时候不见的,有没有知道他去哪里的线索,你一五一十说来我听。”
她一边快速的说,一边从怀中拿出一朵散发圣洁灵力的花。
“小公子现在有了灵力,有时会一个人独自修炼,本来没有什么事的,但今早出去后一直都没有回来,长公主殿下去寻,才发现小公子早就不在那里了,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知是被人带走还是自己走的……”
慕蒙点点头:“别急,魂花未亮,泽儿现在没有危险,你去跟姐姐复命,我会时刻注意这朵魂花,如有异动,魂花生出连接感应,我会通过它立刻赶到泽儿身边。”
“有我在,不会让泽儿有事的,你告诉姐姐不必焦急,她现在是天族储君,绝对不可擅动。”
女官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连连点头:“多谢小殿下指点,臣知道了,臣这就回去复命。”
……
北疆蛇穴。
男人穿着一身黑衣,墨发披散,脸颊上从太阳穴到下巴浮一层诡异的蛇鳞。
他唇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淡淡瞥了一眼面前的小孩儿:“哎,你怎么不哭?”
慕泽屿抬了抬下巴:“我为什么要哭?骗人的是你,你该觉得羞耻,要哭也是你哭。”
男人冷笑了声:“好啊,天族传人果然有几分骨气。就是太笨,一点小小的幻术都认不出来,轻而易举的就被骗走了。看你落到我邱玄手里,最后还能剩几分傲气。”
“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学到那儿,等我学了幻术迷障,自然会轻易识破你的诡计,”慕泽屿撇了撇小嘴,“但是我不笨,就算重来一次,看见蒙蒙小姨被你抓走的画面,我还是会跟上来的。”
邱玄嗤笑一声:“这还不叫笨,你跟上来,你又能做什么呢?”
慕泽屿掰着短胖的手指头给他数:“若是我不跟上你,而是回去搬救兵,但最后却有可能找不到你,岂不是遗憾终生?但我若是跟上你呢,就算蒙蒙小姨真的被你抓走了,娘亲手里还有我的魂花,有什么危险她会第一时间赶来救我们;而蒙蒙小姨若没被你抓走,那我就有两朵魂花了,怎样都会有人来打死你的。”
邱玄把脸一沉,阴测测的笑道:“好啊,那我就看看是我蛇蛊快还是她们的魂花快!”
他抬起手,手掌心聚集了一团极诡异的紫黑气,慕泽屿见了,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伸手大吼一声:“看宝!!!”
他颇有气势,邱玄真给唬了一跳。
待看清后,脸色更加阴沉——这小屁孩手里拿着的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灵玉,连点灵力都没有,甚至算不上一件武器。
他气急败坏的再度扬手,却还没来得及聚集灵力,便觉胸口一痛,一根竹棍竟从背后洞穿了他的身体。
如此强大的、压倒性的灵力,他活到现在别说没见过,连想象都不敢想。
邱玄张嘴喷出一口鲜血,竹棍随即猛然抽出,邱玄一声惨呼都没发出,便闭上眼睛气绝身亡。
他倒下后,露出了身后那人的身影。
那人身穿淡青色的衣衫,身姿挺拔飘逸,散落腰间的乌发被风吹得轻轻扬起,那只握着竹棍的左手修长有力,漂亮的仿佛玉瓷。
就是长相普通了点,侧脸上还有几道错乱的淡淡红痕,除了一双眼睛亮若星辰格外好看,其他五官只能算得上是清俊。
但这丝毫不影响慕泽屿对救命恩人的崇拜,这条蛇的灵力他是有数的,大概能与娘亲打成平手,但比起蒙蒙小姨还是差了很多,若是他们打起来,蒙蒙小姨大概需要走上五招解决它。
可这个人,随随便便一出手就瞬杀,甚至这条蛇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
“叔叔!你好厉害!”慕泽屿眼睛都亮了,迈着小短腿儿快速跑过来,他表达喜爱的方式向来是抱大腿,这回也不例外,习惯性的去抱人家的腿——
居然抱了个空。
呃……这个叔叔没有腿……
慕泽屿扬起小脸,崇拜地注视男人:“叔叔,你真特别。”
男人本来没想理会他,却撇了一眼之后顿住目光。
他仔仔细细看了他一遍。
眉眼,脸颊,下巴,他一一看过,最后目光里浮现几分温软。
他看见慕泽屿手上拿的玉佩,长长的睫毛轻颤两下,静了一会儿,道:“你叫什么名字?”
被人问名字了,慕泽屿高兴响亮的回答:“慕泽屿!”
男人将竹棍放到一边,“来,我抱抱你。”
世上竟有如此好事,慕泽屿有点害羞,但仍然开心的让男人弯腰将他抱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叔叔见他一面就很喜欢他,因为他抱的很小心,又很稳,就像自己爹爹抱自己时一样。
慕泽屿期盼叔叔能再问他些什么问题,但是他只是抱着他。他宽厚的身躯极其温暖踏实,却沉默着,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叔叔。”他小声叫了一句。
男人浅浅弯了弯唇角,好看的眼眸垂下来看他,轻声道:
“叫舅舅吧。”
救救是什么?他不已经救了他么?怎么还要他呼救?慕泽屿从未听过如此奇怪的称呼,踌躇了一会儿,决定我行我素:“叔……”
“泽儿!”
他刚说了一个字,忽然听到一声焦急清脆的嗓音,立刻眉开眼笑,顺着声音来源挥手:“蒙蒙小姨,我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