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第3章 第三章

贴着囍字的雕花房门再度从外头掩上,商音忍不住吐出一口气。

心里堵得慌,吃是吃不下了。

还是趁早收拾着休息吧,一睡才能解千愁,梦里什么都有。

她有气无力地转回身,恰巧与同样叹着气别过脸的隋策撞了个正着。两人四目相对,僵持半晌,纷纷感到了一丝危险,警惕地往后一退。

商音提防地盯着他,“你想作甚么?”

后者不答反问:“我才想问你要作甚么?”

她嘴角轻动,大义凛然道:“我可警告你,本公主绝不会与你同床共枕的。”

隋策一抬掌心,做了个求之不得的手势,“诶——别自作多情啊,谁想和你‘同床共枕’了?莫赖我清白。”

他孤傲地挑起长眉,“从小到大我独处惯了,各睡各的,正合心意。”

量他也不敢有这个想法。

但对方拒绝得如此干脆,商音仍觉不悦地撅了撅嘴。

作为女人的那份自尊心隐隐不甘,但作为敌人她又对此十分抗拒。

正矛盾两难之际,眼风扫到旁边,便迅速地伸手摁住两侧的被衾,神色挑衅:“近水楼台先得月,拔步床是我的,先到先得,你自己睡地上吧。”

说着抱起一条棉被扔过去。

隋策伸手捞入怀中,倒不争辩什么,只小声嘀咕,“睡地上就睡地上。”

毕竟这种事情,他似乎也没得选。

深秋的被褥铺得并不厚,勉强就匀得出一条被子,余下的怕是要肉贴凉板了。

商音难得占一回便宜,心情简直是显而易见的舒坦,愉快地坐在妆奁前对镜卸钗环。末了等披散青丝要上床榻时,见隋策从里头抓了根软枕出来,还颇戒备地打量他。

后者迎着视线,匪夷所思地蹙眉,“干甚么?”

商音怀疑道:“你别不是想趁我卸妆,偷偷去霸占我的床吧?”

青年闻言翻起一个白眼,径自绕过她,落下两个轻蔑的字:

“幼稚。”

哼。

商音冲他的后背皱皱鼻子,在心头腹诽了一句“装模作样”,也自顾爬上床榻。

软衾间铺满了大把的蜜枣、花生、桂圆与核桃,都是撒账用的。

她实在无所适从,索性稀里糊涂地拨至角落,自己掀开大红锦被,倦意委顿地躺下。

烛火未灭,帐幔中浮起淡淡的百合香,入目即是鸳鸯龙凤,成双成对的绣纹。

鸿德帝重视这次婚典,给重华府置办的东西一应都是最好的。

甫一挨到松软厚实的褥子,商音整个人好似褪去重甲,没来由的一阵轻松。

唉……

她鼻间有轻轻的叹息。

实在是太累了。

商音从礼法森严的仪式里摘出神魂,此时方才如梦初醒,近乎连自己也难以相信。

她嫁人了。

就这么嫁了。

幼年少女时设想过的大婚场面,幻想过的俊俏郎君一朝破灭。

什么安床、醮戒、迎亲……只要回忆起这连日来的种种,简直比噩梦还叫人醍醐灌顶。

真是怎么也没想到,她的驸马居然会是隋策。

是那个隋策。

她最不喜欢的,隋策。

别的公主出降是举国同庆。

自己出降是满心悲鸣。

现在怎么办?

公主的婚事不能儿戏,木已成舟,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商音发愁地朝屏风处望去一眼。

倭金描花鸟的围屏后铺着大红锦被,隋策就安歇在上头,隔了一层纱绢瞧不真切,但对方显然不纠结,半晌未发出一点动静,想是已经睡着。

商音有点羡慕地侧眸。

他倒是心大,倒头就能入眠。

“当男人真好。”

她嘟哝。

*

秋日寒夜渐长,天光久久未亮,待得卯时初刻,帘外才透出些微晨色。

商音酣眠正熟,冷不防感到自己身侧的褥垫上沉了一沉。

她朦胧中睁开眼,就看见隋策拉开锦被,鬼鬼祟祟躺进来。

这场面可了不得!

“救驾”两个字险些脱口而出。

公主大吃了一惊,支身而起,指着他的鼻尖人赃并获:“好啊,还说你没那个心思,原来是打算趁我睡着浑水摸鱼!放肆,你好大的胆子,简直色胆包天!”

隋策劈头盖脸让她扣了一顶黑帽子,差点没撸直舌头,“谁、谁色胆包天了?”

“就你这德性,送我也不要!”

怕商音再争执,他一把挥开她的指头,压低嗓子,“宫里派来的嬷嬷尚未离开,一会儿是要过来请安的,咱们俩昨晚吵成那样,今天你不把戏做一做,是想等着她回宫向你父皇如实回禀吗?”

商音把他的话听了进去,先前亮出来的爪牙说收就收,神色反倒有些懵,怔怔点头:“哦、哦……”

“那你快盖好。对了,身上的灰尘给拍一拍。”

说完甚是慌张地帮他把被子掩实,接着去扯自己的头发,满口问:“有没有瞧着凌乱点儿?”

好一通忙碌,刚躺回去,又感觉哪里不妥,伸手推了两把。

“不对,不对,应该是你睡里侧。”

隋策见她作势要往外爬,只觉麻烦,“就这么着吧。你是君,我是臣,尊卑有别,你睡里头也说得通。”

“是这样吗?”

公主说到底是帝王血脉,哪怕下嫁给皇帝的臣子,在家中亦是尊大佛,不依照民间的习俗好像是不奇怪。

商音听着有点儿道理,若有所思地斟酌其中规制。

隋策瞥她一眼,懒得再作计较,正阖上眼皮准备补会儿眠,倏尔一个念头闪过,猛地又睁开。

“坏了!”

他掀被直挺挺地惊坐起,惹得旁边的商音烦不胜烦,“你又怎么了?”

这次隋策却一语不发,连解释都省了,只从床头的衣袍内抽出一把银纹雕花的匕首。刀刃出鞘时反射的光逼得她不得不挪开视线。

仅在电光雷鸣之间,他已割破手指,往褥子上抹了两点血。

殷红刹那晕染成斑驳的腥渍,商音看得真切,怔忡地开口:“你……”

恰在此刻,青年耳廓微动,警惕地侧着俊脸,俨然听到有数人的脚步声跨进院落,走上回廊,直冲着这边方向而来。

他迅速打断商音的话,拉起被子,“改日我再同你解释。”

商音:“不是啊……”

她欲言未止,人却给对方蒙头罩了个正着,好像还嫌她事儿妈。

“不是什么啊,你家嬷嬷都上廊子了,别的话等会儿再说。”

他俩交谈都是压低了声儿用的气音,本就格外费嗓子,尤其棉被罩头,更闷得喘不过气。

“不是啊。”商音好容易探出脑袋,重复道,“出嫁前宫中嬷嬷曾与我交代过洞房细节,说咱们宇文家的姑娘体质特别,大多不会落红,还叫我届时莫要惊慌来着。”

隋策:“……”

青年的表情于半瞬光景里丰富多彩,他皱眉盯一眼身下的被褥,咬着牙根:“你怎么不早说!”

商音耸耸肩,语气风凉:“你也没问我。”

“你——”

他无法可施,怏怏道,“诶,算了算了……”

事已至此,抹都抹了横竖是收不回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全当她是最特别的了事。

反正她一向喜欢做最特别的那个。

“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

隋策在软枕那端掀了个白眼,微不可闻地嘀咕。

没有主子的吩咐,作为下人自是不能贸然叩门。

故而一帮嬷嬷太监虽已至房外,却不敢轻举妄动,仍是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

但天家子女礼仪严苛,极少懒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的,大概念及他们小夫妻昨天洞房花烛夜,嬷嬷还特地迟来了半刻。

商音热得浑身起汗,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于是轻咳两声,示意丫鬟们可以伺候。

今秋先隔着门询问她示下,听到说“进”,才招呼婢女、宫人端上水盆,捧上香茶鱼贯而入。

总算来人了。

兵荒马乱一早上,就为给这帮观众看看他们俩下床时的情景。

同盖一条锦被的两个人如逢大赦,疲倦且堵心地丢开那张碍事的龙凤牡丹被,避之不及地跻鞋下榻。

赶紧看吧,看个够本。

商音没精打采地想,两个人一张床,头发够乱,衣衫不整,褥子上还有块狗尾续貂的红斑。

万事齐全。

嬷嬷在旁窥着双方的脸色,果然是安心又满意,“庆贺公主、驸马永结同心,琴瑟和鸣。这盏是陛下赐给二位的福禄香茶。”

话音正落,身后的小太监便恭恭敬敬奉上玉杯。

她掖着两手,见商音与隋策神情如常地喝了,方展颜松了口气,“奴婢见两位主子红光满面,春风得意,想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昨夜那般场面,奴婢还担心主子间是否有什么不合,眼下倒是好了,夫唱妇随比翼连枝,陛下也能宽心了。”

什么红光满面。

隋策噙着杯沿腹诽。

分明是给棉被闷热的!

商音吞罢清茶,搁回杯碗。

不管怎么说,好歹是把宫里的人给送走了。

少了几双眼睛盯着,勉强能喘口气。

但余下礼节却还没完,按照章程,新妇第二日是该去驸马府拜见舅姑,行盥馈之道,也便是所谓的“给公婆敬茶”。

大应的公主出嫁后有自己单独的府邸,民间称“公主府”,到底是帝王子孙,不必像寻常百姓那般与婆家同住,一来是显尊贵,二来亦省去不少事端。

正所谓自古婆媳难相处,皇帝也疼自己闺女。

而驸马多少就有点“入赘”皇室的意思,与公主同吃同住,若无例外,并不回原府。

商音任凭今秋与两个陪嫁宫女给她梳发髻,呵欠一个连着一个。

昨日在宫中又是辞别先祖,又是拜别父母,冗长且枯燥,夜里睡不踏实难免憋着气。

“还没好么?”

她不耐烦地摆弄一旁的冠服,“梳那么仔细作甚么,他爹一个管膳食的而已,随便应付应付得了。”

今秋轻轻瞧她,只是笑:“殿下,您这是要去婆家给公公见礼的,届时那些夫人小姐们都在暗处盯着呢,可不得打扮得光鲜明艳点儿吗?”

再循循善诱,“叫她们艳羡了,才能在驸马面前占到上风呀。”

商音低头一权衡,顿然恍悟:“有道理。”

很快燃起斗志,“那你记得替我梳繁复些,漂亮些。”

几个宫婢见状,不由悄悄掩嘴。

今秋笑着颔首:“好,一定。”

隋家在京城东长安街一侧。

因得离宫门近,平日里为上朝方便,周遭多是京官置办的宅院。

隋府分东西两家,隋东府是隋家长子一脉,可惜隋大老爷早早病逝,而今只留下守寡的大媳妇并两个女儿;隋西府则是隋二老爷的住所。

眼下“西府”的匾额已然摘去,让一块红艳艳的“驸马府”所替代,很是风光显赫。

隋日知的原配夫人几年前过世,他并未再娶,膝下又无别的子嗣,故而这盥馈礼仪就简单了许多。

日头正盛,隋二老爷穿着一身浅绛程子衣,局促不安地坐于厅堂内搅着拇指,脖颈伸了老长往外张望。

一个门子奔前来通报,说公主驸马到正院了。

仅片晌功夫,他儿子箭袖皂靴,引着位红罗长裙,燕居华冠的美貌女子跨过高槛,款款而来。

不消说,这定然是皇帝膝下最受宠的重华公主。

隋日知见状就要起身相迎,被旁边的执事拦住,“隋大人,这是礼制,您不必动身的。”

他略觉惶然地冲对方点点头,“哦、哦。”

继而手足无措地摁了摁大腿,抬袖去擦鬓角的薄汗,心头竟有几分紧张。

隋策走在商音前面约莫半步的距离,如今回到自己家,他底气足了不少,漫不经心地转目把她一睇,有意无意地提醒:

“诶,你那头饰当心着点儿,待会儿可是要给我爹行拜礼的,别半途掉了。”

“什么?”这女人果不其然很诧异,皱眉去询问身侧的引礼,“不是说只敬茶吗?怎么还要我拜他?”

引礼不敢冲撞公主的话头,轻声细语地应道:“启禀殿下,是有这个礼的。”

隋策丢了个“怎么样”的神情过去,配合着挑眉的动作,嘲讽味十足。

商音暗自磨两下牙,横去一眼,不服气地调开视线。

公主毕竟是公主,她口中虽不饶人,在该有的礼数上却不会真的耍性子。

既是要她屈尊,她也就规规矩矩地照做,展臂掖手平举于眉前,恭敬地朝隋日知拜下去。

她是规矩了,隋日知反而如坐针毡。

二老爷碍于永寿大长公主次子的身份,在朝中如履薄冰,谨小慎微惯了,天生磨出了战兢审慎的脾性,哪里受得住重华公主这等大礼,一个迈步便曲腿去扶她。

“殿下、殿下,可以了、可以了,老臣担待不起,担待不起啊……”

商音只觉他奇怪:“我当给您四拜的,这才一拜,怎么可以?”

说着又躬身低首。

隋日知瞧着那叫一个着急,左右很心慌,索性自己也朝她打起躬来。

“诶诶——”

隋策看得离谱,一把拉住他胳膊,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她给你敬茶见礼是天经地义,你给拜她算什么事儿?!”

隋日知摆着手,无谓地笑笑,表示不打紧,“原本我也要还礼,一样的,一样的……”

言罢拍了拍儿子的手聊以安抚,随即颇为敬业地虾着腰,作揖到底,好似生怕慢了商音一步。

她拜四下,他回两下。

隋策这次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只看他俩对拜得热闹,比自己成亲还上心,提着一口气胸闷地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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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宿敌成双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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