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四章
临着接头了,隋某人才开始感觉到一丝丝后悔。
他是真的有点叫不出声来,少爷好面子,原地里纠结片晌,敷衍地回了两句老公猫打呵欠,喵得像是在讨债。谁知那云姑娘天生的实心眼,认死理,隐约觉着这猫叫和平日里的认知颇有出入,愣是不依不饶地接着和他对暗号,非得听到一声像样的才肯罢休。
隋策没办法,捏着鼻子不阴不阳地哼哼了几声,极尽别扭之态,这才把云大小姐送走。
因得前院来客众多,安排原本在小仓库外巡逻的一班护卫被临时抽调去了戏台边,门口就只四名看守,远远听得靡靡之音朦胧不清,各自都有几分神往。
云思渺是在此时惊叫出声的。
她演美人计不行,演聊斋倒很在行,矫揉造作地一“呀”,扭着腰肢瘫倒在地,惶悚喊道:
“有鬼!”
正门处的两人对视一眼,果然分派了一个出去瞧瞧端倪。
“怎么啦?”
她病歪歪地指着近前的一株槐树,食指颤抖,惊恐万状,“那、那梢头,梢头飘了一抹白影!”
侍卫将信将疑地顺其所指而望,说时迟那时快,当真有什么不明之物闪过,闪得极快,竟叫人看不清是黑是白。
对方俨然也骇住了,不自觉摆出戒备姿势,“真有东西!”
云思渺配合着花容失色,“呀!”
发现同伴举止异样,事情似乎没有想象中的简单,库房余下的几名看守飞快交换了一番视线,再度推出一人过去一探究竟。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侍卫振振有词,“刚才的确发生怪事,这位小姐说是幽魂,我瞧着倒像个人影,就在这儿——莫不是有贼人闯进来了吧?……”
趁众人的视线都落在槐树树梢,库房的西南面,隋策神不知鬼不觉地用早已备好的钥匙打开了偏窗,落地轻巧一滚,随即谨慎地将槛窗掩上。
一连串的动作堪称行云流水,眨眼之间,漂亮得简直让人想拍手叫好。
屋内弥漫着干燥的霉味儿,大概是不见天日久了,气息十分沉闷。
他把掌心的钥匙一抛,又轻轻接住。
这是第一日跟踪梁敏之后,用计找人摸了来,打造的仿品,一模一样,非常好使。
隋策做了三天的梁上君子,对里面的情况可谓了如指掌,不假思索地绕进了最深处,在角落的酸枝立柜正数第三格翻出一把铜锁,开始专心致志地用银丝绞开。
此时的前院里。
耍杂技的班子退了场,戏台上敲锣打鼓地唱起了昆腔。
商音在席上最好的位置坐着,手里吃着香茶,余光却在瞟那头的梁国丈。老头子态度恭谦地与信王并世子闲谈,只待他聊得差不多了,公主殿下才仪态万方地起身,漫不经心地上去偶遇。
梁少毅在飘香藤边乍见商音,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礼数周全地作揖:“哟,重华公主殿下,今日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实在是叫老臣纳罕惶恐。”
她唇边挂笑,拂了下衣袖示意他免礼,“梁尚书好福气啊,三代同堂,儿女成行,如今嫡长孙也生得这般讨人喜欢,往后长大成人,怕又是我大应不可多得的一个精英奇才吧。”
“借公主吉言,有重华公主惠泽庇佑,想来孙儿哪怕是个不争气的,今后也多少能沾点福运。”
商音微微歪头,脸上的笑意不减,“瞧这回的周岁宴,办得那叫一个精细巧妙,热闹非凡,想必费了尚书不少心思。”
梁少毅还没来得及继续虚与委蛇,便听她接着道:“您这花甲的年岁,一边忙于朝务,一边忙于家务,还要抽出空闲施谋用智,真是辛苦了。”
“当心身体啊,大人。”商音意味深长地提醒,“前朝多少入了阁的辅臣殚精竭虑而死,一个不注意,指不定就要交代在案牍之上了。”
梁国丈面色自如地拱手应对,“殿下说哪里话,老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陛下效力,死而后已。”
重华公主颇为赞许地笑着颔首,“说得在理。”
她打起手势,“大人劳苦功高,本公主身为皇室一族,也不能亏待了老臣。正巧恰逢令爱孙周岁,便命下人备得此物,算是给小孩子的一些见面礼。呈上来——”
今秋依言捧起以黄绸遮盖的托案,低头行至公主身畔。
商音把绸缎揭开,语气近乎和蔼地开口:“特地让工匠连夜赶制的纯金长命锁,希望能帮他压压命。”
被周遭的烛火一晃,那其中的珠光宝气简直要溢出来,可见价值不菲,不是等闲之物。
梁少毅只一望就瞧见那长命锁正面雕刻的虎豹兽头,他目光仍旧波澜不惊,心下确已十分了然,恭恭敬敬地替长孙谢了四公主的礼。
待得宇文笙领着她的宫女侍从行远,一直注视着这边动静的梁敏之终于走到父亲旁边,眼睛虽盯着商音不放,话语却甚为不解,“这个重华公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破天荒登门,难不成就是送一份厚礼,再不阴不阳两句?”
梁国丈略微侧头,说:“你不明白。”
“看清楚她送的那金锁了吗?上头雕的是昔年开国之军虎豹骑的战旗纹样,此纹现今早已不再使用,唯有皇帝颁发的丹书铁券上才会有。”
老尚书揣起衣袖,眯眼打量商音倨傲的背影,淡淡道:“她这是在警告我。”
“隋氏曾是功臣之后,又与皇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陛下可以为了一二纰漏惩处隋家,但再进一步,可没那么简单了。”
“宇文笙是让咱们别得寸进尺。”
梁敏之闻言当即道:“那儿子去将这锁扔了。”
“扔什么?”国丈叫住他,“你活腻了?这什么东西你都敢扔!回头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他恨铁不成钢地收回视线,颦眉吩咐,“告诉管事,改明儿放进库房里锁了便是。”
“是。”
长夏炎炎,小仓库密不透风,不多时隋策便给闷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他摆弄那锁芯,良久没寻到关窍处。
虽有预感知道不容易打开,但想不到会如此之难……梁敏之对待这东西足够小心,钥匙藏得十分隐秘,否则自己也不至于兵行险招了。
弯成了钩子的细丝在其中迂回摸索,忽然间,他眉头一展,直觉碰到了机括,尚未来得及集中精神。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大喊。
“有、有刺客!”那是个年轻的小厮嗓音,仿佛掐紧了咽喉尖嚎。
“快来人哪!有刺客!”
不知自己是几时露了破绽,此刻也顾不得回想了,隋策咬咬牙,迫不得已只能暂且丢下锁头,破开窗户寻路出去。
然而这一声喊,对方明显提高了警觉,不过瞬息功夫,离街巷最近的几面墙下便堵满了人,出口全部封死,原路返回怕是行不通,幸而他所有防备,还另外备了一条不起眼的小道。
隋某人避开搜查的守卫,沿一排排灌木丛向目的地摸索,很快,那扇下人们为入夜后偷溜出府而私辟的通道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背后忽远忽近的喊打喊杀并没减少。
亮起来的灯火比人头显眼,都在墙下闪动。
“抓刺客!”
“你们瞧见贼人没有?”
“往那边去了!”
隋策拨开了掩人耳目的柴堆,刚打算翻过去,冷不丁朝旁一瞥,不偏不倚,撞上了那位趴在墙头,脸蒙面巾,呼哧呼哧爬得吃力的黑衣人。
他肩上背着个不小的包袱,沉甸甸的,叮当乱响。
许是觉察到了这处的视线。
那人停下动作,与之相隔两丈,沉默地大眼瞪小眼。
隋策:“……”
他第一反应是:好家伙是真的有贼!
紧接着咬牙切齿:可恶,刺客竟不是自己!
白跑了!
“刺客在这儿呢!”
左侧的月洞门,侍卫拎着灯一照,扯着嗓子呼朋引伴。
听见通道的另一头有脚步声急促,这群人分明是想来个前后包抄。
隋策飞快琢磨。
横竖替罪羊在这儿,自己何必横生枝节,反正他穿的不是夜行衣,完全可以扎进哪位贵人的随从堆里蒙混过去。
于是在黑衣窃贼目瞪口呆地凝视下,隋大将军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襟,掸掸
袖口,踩着满地凌乱的柴枝,大摇大摆地走了。
有了货真价实的刺客吸引火力,他折返时阻碍相对少了许多,还没进正院,前面花荫下歇凉的石桌边,便见得一行侍从与仆婢围拥着一位排场不小的人物,探着脖颈往内院打量,似乎是瞧热闹的。
隋策立时牵起唇角。
真是刚困倦就有人给递枕头,看样子他今天也不是那么倒霉嘛,既然都送上门了,只好却之不恭了。
距离渐渐缩小,他借草木遮挡身形,透过不甚明朗的月华清辉,莫名觉得来者的举止有几分熟悉。
隋策皱眉微眯起眼眸,正走到十丈开外,引路婢女手中拎着的羊角灯烛火一闪,照在对方明艳绚丽的侧脸上。
那浓烈逼人的五官生得端方大气,美得理直气壮,常年带着天底下人都欠她几百两的不高兴——不是商音还是哪个!
隋驸马在心头暗骂了一句要死,连忙掉头就要躲,谁知身后又有一队整肃的侍卫小跑而来。
前有虎狼,后又追兵,他夹在中间真是进退两难。
隋某人闭目挣扎了片晌,终究还是咬咬牙,一头扎进重华公主的扈从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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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并未在梁府前院闹出太大动静,毕竟戏台上的锣鼓声更为响亮,诸位郡王命妇们只听下人说,是不长眼的小贼翻门而入,便都没怎么在意,接着吃喝看戏。
但落到商音那里,可就不能如此轻易放过了。
今秋明明白白闻得府中下人喊的是“有刺客”,国丈家里大喜的日子竟潜进贼人行凶,势必不是偶然,她倒要去瞧瞧,什么人这么大胆子,敢寻梁氏的晦气。
公主殿下说动身就动身,将随侍们一招呼,出了院落走向府邸深处。
甫一远离了宴席,周遭嘈杂凌乱的动静便格外清晰,八成是窃贼还未抓到,因而一片鸡飞狗跳。
这梁家也不似想象中那般游刃有余嘛。
她不便于往人家家中行走,只寻了个清净阴凉的石桌边,听着里头的声音。
不多时,梁敏之带头领着一溜侍卫,个个一手持刀一手提灯,出现在石板道的尽处。
他左右一张望,眼见此地灯火阑珊,人影如丛,转身朝着这边而来。
“原来是重华公主殿下。”
商音与他打交道得少,半笑不笑地掖手平身:“梁侍郎,听闻贵府好像进了贼,可要紧不要?”
梁敏之微垂着头,毕恭毕敬回答:“惊扰殿下了,一点小事,阖府侍卫已在搜查,但愿不会败了您听戏的雅兴。”
反正是别人的后院起火,她信口客套,“无妨,若是梁侍郎缺人手,本公主的扈从也可以借给你们使唤。”
“多谢公主抬爱,府上人手充足,倒是不必麻烦。”他说完,目光有意无意地朝后面的随从一扫,忽然问,“不知殿下可有看见什么可疑之人经过?”
“可疑之人?”商音不解地一侧目,“那倒没有,本公主半柱香前才到,除了梁侍郎你,没见着有旁人。”
梁敏之盯着她身后乌泱泱的护卫婢女。
重华公主地位尊贵,到梁家来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所带的打手可比她平时出门多一倍。
他脱口而出:“您这侍卫……”
察觉到他话里有话,商音当下不悦:“我侍卫怎么了?”
“公主不要误会。”他耐着脾性,“刚家中小仆声称,在附近见得一人影闪烁,凶徒来历不明,微臣也是担心他混入贵客之中,届时伤了您千金之躯,臣担待不起。”
商音不以为意地抬了抬下巴,轻哼道,“什么小贼能这般厉害,本公主身边皆是一等一的侍卫,难不成还由他鱼目混珠?梁侍郎要是……”
她本想由他搜查,搜完了再借此挑事,言语间不经意地朝扈从当中一瞥,视线就定在了角落幽暗处的那道身影上。
商音对此人再熟悉不过,纵然是看不清容貌,光凭身姿也能一眼认出。
公主的瞳眸先是一凛,到嘴边的话说变就变,立刻蛮横无理道:“好大的胆子!本公主什么身份?竟容得你来猜忌怀疑!?”
她一口气不带停。
“你怀疑我的侍卫,不就是怀疑我从中作梗么?何必拐这道弯,直说便是!”
“怎么,你们梁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公主府付不起吗?还派宵小上门来偷。”
“不必多言,明日我就告诉父皇,让他来平平这道理!”
……
“砰”的一声。
重华府正房内室之中,商音仍是去梁家时的那身隆重打扮,一掌拍在桌上,意难平气不顺地质问对面劲装结束的隋策。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