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瑶凌镇
夏日的午后,乌云压城,几缕还未完全被埋藏的阳光从云间缝隙透出,做着无谓的挣扎。
天气很闷,空气又湿又黏,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一只鹳鸟从空中飞来,停在一栋砖房外的银杏树上,一声声低低地叫,无意添加了一份凄凉。
林兮橪离开瑶凌镇时,天气如同周杰伦歌词里写的一般,灰得像要哭泣。
门前,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旁,除开她以外,还站着两人。
女人从包里抽出烟盒,夹了一支烟点燃了,那是她的母亲温玉澜。
一个已近四十的女人,日子过得粗糙不堪,脸上却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哪怕她终日抽烟喝酒熬夜打麻将,老天对她却十分偏爱。
今日,温玉澜一改往日的闲散模样,头发挽在脑后,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修身连衣裙,脚下破天荒的登上了一双黑高跟,新的,并不是她藏在衣柜最里头的那双。
只是这幅打扮,显得有些刻意,也并不精心。
站在车前头的男人,穿着白衬衣黑西裤,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等待着的,是来接林兮橪去谨城的司机,老贾。
吐出一口烟雾后,温玉澜悠悠开了口,用她一贯带着点儿嘲讽语气冷笑着:“怎么,舍不得了?要不咱不走了,继续在这人住着。”
静静伫立在房前没动的林兮橪终于有了反应,转过身,风吹起头上束起的黑发,在白皙的侧脸上粘连成破碎的痕迹。
她身高不低,听说是遗传到了父亲,身子却瘦得很,遗传到了母亲。
司机老贾有些看不惯女人的做派,神色略有不虞,转头对着林兮橪却和颜悦色了许多,“丫头,该走了,一会儿雨大了路况不好,怕耽误时间。”
林兮橪抬眸望了过来,眼中漾起几缕温情,因这一声“丫头”。
温玉澜轻笑着吐出一口烟,别有深意地睨了她一眼。
“走吧,贾叔。”林兮橪朝车前走来,对温玉澜落在自己身上的揶揄目光视而不见。
“橪姐姐。”猫叫似的一声轻唤。
林兮橪拉开车门的手一顿,侧首望去。
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墙角,被树干挡住只露出个黑色的发顶。
松开车把手,林兮橪快步走了过去,低声训斥道:“你怎么从医院里出来了?”
阿虹最怕惹林兮橪生气,怯怯地伸出手拉住她的衣角,脸上是奔跑后泛起的红,“奶奶有庚子哥帮忙看着,我就来......送送你。”
林兮冉缓了神色,微蹙着的眉松了开来,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
也许是顾忌到有人还在等着,阿虹开口时语速加快了许多,“庚子哥说让你到了那边就跟我们联系,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也尽管说,他立马就来!”
呵呵,林兮橪在心里暗笑,来干嘛?把人揍一顿?
“知道了。”林兮橪抿唇一笑,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阿虹,好好照顾奶奶。学习我就不多说了,尽力而为吧。庚子你也帮着多劝劝,让他控制点儿脾气,别老是惹事儿,听到没?”
说话间,阿虹已经红着了眼睛,她点了点头,又傻傻地笑了,带着点儿期待问她:“橪姐姐,你还回来吗?”
林兮橪抬起头,环顾着这一片的破败,天灰得厉害,整个世界都暗淡无光,真是一个离别的好天气。
“当然,放假我就会回来,我哥还在这儿呢。”
言叔也还在这儿。
阿虹、庚子、鲁奶奶......都还在这儿呢。
车子载着一室的沉闷,朝着天光的尽头驶去。
后视镜里,那栋红砖黑瓦的房子渐渐缩小,一个转弯,便已不见。
路旁凌乱的小商铺,垂落在半空中的电线,坏了就再也没好过的红绿灯......窗外的景色跟着坑娃不平的路一起颠簸。
犹如经历的生活。
什么时候来的瑶凌镇呢?
大概是三岁?还是四岁。
林兮橪有关于这里最早的一段记忆,就是扒着幼儿园的铁门哭,撕心裂肺地喊着:“妈妈,妈妈,我要回家……”
而温玉澜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快步离去的背影。
连头都没有回一个,像是甩掉了一个多大的包袱。
林兮橪梦到过很多次自己被温玉澜抛弃,画面万年不变,都是这一幕。
醒来后都觉得嗓子疼。
路过一地儿时,林兮橪的目光追随着那半开的大门慢慢移动,门卫室的大爷从窗口探出身来,跟一位妇女指手画脚地交流着什么。
耳边响起了一句话:“橪儿,哥哥走了,自己要好好学习啊!”
上了初中,来送她上学的人不再是温玉澜,变成了阿恒,她的小房东。
她从小就叫阿恒“哥哥”,像亲人一样,等渐渐大了一些的时候,邻居的大妈大婶总爱调侃她:“为啥要叫他哥哥,他又不是你家的亲戚,你们又没有血缘关系。”
为此,小小的林兮橪偷偷躲起来哭了好几次,哪怕她那时还不太懂什么叫做血缘关系。
她想:为什么阿恒不是她的亲哥哥,好像不是亲哥哥,她与阿恒之间就少了些什么。
比如,阿恒如果有一天对她说要离开,她都找不到挽留的借口。
后来,她果然失去了他。
在她十二岁时,十六岁的阿恒永远离开了她。
林兮橪靠在椅背上,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
她的阿恒,给了她童年所有的绚烂多彩,像一个小太阳。
也给了她在温玉澜身上无法得到的无尽的安全感,用他瘦弱的身躯,背着她冒着寒风去看病,也牵着她奔向绿油油的田野。
用他细长的手臂,抄起笨重的锅铲,围着可以把他的腰裹两圈的围裙,站在灶台前,十分得瑟地问她:“哥今天给你炒独家秘制炒饭,怎么样?”
那炒饭的味道,真是绝了。
广味儿香肠配合鸡蛋碎末,加上煮得软烂的豌豆和胡萝卜碎丁,再加上少量盐和酱油,用阿恒独创的辣椒酱调味儿……
林兮橪砸吧砸吧嘴,饿了。
一座之隔的女人也安静了,林兮橪以为她睡着了,转头看去,温玉澜出神地望着窗外,手中捏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在暴雨来临之前,黑色的车轮将这场不告而别碾压在了身后。
再见了,瑶凌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