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魔境(十九)
“死掉了。”
比曾经姜鹤见到时,更幼小模样的沈行云站起身来,两手都沾着泥土,在他的正前方,是一个刚刚砌好的坟墓,顶上培着黄色的新土,看上去只是一个鼓起的小土包,就靠在木头栅栏的边沿。
这里面躺着一只土黄色的小狗。
不过刚刚断奶的小狗,只有成年人两个手掌那么大,叫起来的声音还很娇气。
此前的日子里,它一直在病痛中挣扎,用温热的舌头舔舐主人的手,歪歪倒倒地走路,彻夜呜咽,到最后连头也抬不起来。
喝不了水,吃不下东西,只能瘫在地上。
这是第十五天,它努力过,还是死掉了。
“不该带它回来,如果丢在林子里,或许还能活久一点。”
“傻孩子,这是什么话?小狗是生病了,不是你的错。”母亲安慰他。
她伏在床边,撑着身子的手腕露出瘦骨嶙峋的一截,好像轻易便能折断。
“咱们把它埋在屋后,但愿下辈子,它能够投个好胎,安安顺顺地过日子。”
那一年,沈行云七岁,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长曲河是云屠息川的支流,它的尽头是凡人不可踏足的无人之境。那个小木盆飘飘荡荡地沿河水游来时,当中放着的小婴孩已不知饿了多少天,脸色青白,气若游丝,像是吹口气就要没了。
元娘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时,村里人都说这个孩子养不活。
但是元娘还是没忍心,她没了丈夫,上个月又刚刚失去了自己五月大的孩子,这段时日里,睁眼便会习惯性地抚一抚身边,想要撩开衣服喂奶,当发现身周只剩空空荡荡时,便半天缓不过神来。
她洗衣生火做饭,还活着,却犹如行尸走肉。
这个孩子就像是老天爷还给她的。
她不顾村人的劝阻,把孩子抱回土屋,村子里没有大夫,她便由着自己的想法来,用棉被把孩子裹得暖呼呼的,然后两手交叠搓他胸口,搓得他胸口微微发红。
或许是老天爷也不想赶尽杀绝,她忙忙碌碌大半宿,这个孩子终于缓过气来。
他喉咙‘咕’的一声,急促地喘了口气,随即睁开圆溜溜的黑眼睛,目光澄澈地望向元娘,没有哭。
此后也从没哭过。
无论是被村人赶到河边离群索居,还是被碎嘴的妇人指着鼻子骂,又或是同龄人绞掉头发,丢石子砸脸,甚至是他称为母亲的元娘缠绵病榻。
他都从没哭过。
既不会哭,也不曾笑,就像是一个无情无泪的怪物。
他是一块顽石,外表坚硬非常,只在乎自己心中的那点东西。
此后的日子里,时光飞逝,柔嫩的小婴儿渐渐长高,学会走路,学会说话,他不爱玩耍,也不会吵闹,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该和大家玩呀。”元娘怂恿他。
沈行云向来是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但这一次,他难得地没有听话,只是沉默而坚定地摇摇头。
村里有些风言风语,元娘是知道的,但她低头过自己的日子,其余的不过当做小孩子的玩闹。
“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想守着娘亲。”沈行云将头靠在母亲瘦弱粗糙的手掌上。
那时候元娘已经显出一点衰败的征兆了,从前她是个身体健硕的妇人,像男子一般干活,走在田地间健步如飞,十分爽利,现在却容易疲惫,夜里总被不记得内容的噩梦搅得睡不安宁。
沈行云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改变,内心被莫名的惶恐填满。
就好像预感身边的一切终将消失。
“娘,你不会有事吧?”他眼巴巴地盯着元娘,声音沉闷,只有在这时,他看上去才像个名副其实的小孩,迫切地需求一个虚无缥缈的保证。
元娘笑了。
是母亲看着孩子说傻话那种常有的,满不在乎又充满慈爱的笑,她把小孩搂进怀里,揉搓着脑袋:“哎哟我的小宝,娘永远不会离开你。”
而这句誓言最终没有实现。
女人渐渐佝偻,孱弱,直至卧床不起,在一场昏睡后,变成了整日糊涂的疯子。
而小宝却越加茁壮得成长起来,就好像年轻的生命吸取旧事物才得以存续。
照顾人的人,和被照顾的人,两人之间的角色调转了。
元娘疯后,村里的风声愈演愈烈。
妖邪之说大行其道,有人翻捡出数年来的旧事,有人振振有词地分析着因果缘由,有人指点起当年这个孩子的来路是多么不同寻常——顺河而来,可这河的那头,何曾有人居住?
元娘忘记了如何喝水吃饭,如何起卧便溺,甚至忘记了如何说话。
但总是没有忘记应当保护自己的孩子。
那是她的宝物。
她冲着那些指指点点的妇人砸石头,像凶狠的家犬一般赶走恶作剧的小孩。
她伤了不少村人,而这些则被统一清算在小宝身上。
秦老丈是个心肠好的,但好人不一定总做对的事。
村里人吵吵嚷嚷,他只有代表民意而来,委婉地告诉小宝,请搬出村子里住。
小宝没什么可恨他的。
母亲与他常受秦老丈接济,河边的草棚还是秦老丈叫帮手搭的,更何况这事是一百四十多人共同的决定,不应当怪罪秦老丈。
但他内心也并无感激。
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总是带头欺负他的小胖子,偶尔会朝他笑的小女孩儿,时常替他与母亲周旋的秦老丈,还有围观的、指手画脚的、言语咒骂的......许许多多的村里人。
是谁都没关系,做什么也没关系。
除了娘亲,世上尽是些与他无关的人。
他把当年的小狗坟墓挖了出来,腐朽的布块中只残余几块骨头,重新裹好后,又埋在了草屋后面。
他们如此又过了三年,时日艰难,但总归能活。
后来。
后来姜鹤来了。
带着光而来——或者,她就是光。
特别的,强大的,温暖的,是他憧憬的一切。
在睁不开眼的闪光中,和那个钉子地上的怪物一起消失。
但是,总有一日还会再见。
他怀抱着这样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