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简桢
简桢的爷爷去世了。
在一个春风和煦,在一个草长莺飞的下午,去世了。
大门口有一把竹制躺椅,老爷子平时都会在上面坐着晒晒太阳,然后等简桢放学回来的时候,就会拄着拐杖笑眯眯地站起来,然后固执地接过孙子的背包。
不远处田野里的稻草人总是在随风飘荡,老人的衣服下摆也同样如此。
不过那天没有。老爷子闭着眼一动不动,神态安详,像是睡着了。没有应和他回来的招呼声,也没有拄着拐杖站起来拿他的背包,连那平时一直飘啊飘的衣角,也因为盖在上面的庞大草帽而没了声息。
一贯沉默的简桢更加沉默了。
不是说亲人离世对他产生了致使失声的悲怆;恰恰相反他知道老爷子年纪已经太大了,还在呼吸的每一分钟似乎都是从阎王那偷来的,早晚会有去世的一天;
而是少年突然发现,对于他来说,家庭二字的概念在此刻彻底烟消云散了。
简桢并没有很扯淡地去想自己从今往后继续存在的意义。他只是觉得孤独。
他并不总是孑然一身。他跟同学们都相处得很好,朋友也不少,但那种朋友……似乎远远不够。他需要的不是社交产物,不是这些只要同过窗就必定产生羁绊的人群,他需要的是……他自己也不清楚。
简桢没有把爷爷去世的事情告诉学校里的任何人,因为对他而言,与快乐不同,悲伤是无法分享的。他很冷静地咨询了一家得体的殡仪馆,很冷静地支付了费用,很冷静地在只有寥寥几人的葬礼上听完那个陌生人的祷告,然后把老爷子葬在他走的地方——那片郁郁葱葱的田野——好让稻草人一直守望下去。
这样的表达可能稍许矫情些。他突然回想起某一个夏夜,自己穿着背心短裤躺在床上,戴着老式的线控耳机。耳机还没来得及播放任何旋律,远处旷野里传来的阵阵微弱蝉鸣就率先钻了进来。他起身下床,注视着一片黑暗,片刻之后又躺了回去。
老爷子没有遗言,于是简桢只好把他平时一直念叨的话当作遗言,比如做事认真,比如遵循内心,比如守时等等一系列每个长辈都会说的大道理,然后继续日复一日的生活。至于亲人离世所产生的影响,在本就沉默的他这里,也看不出些什么。
他顺利地从高中毕业,凭借优秀的成绩获得了去十六号空间站进修的名额。
简桢本不愿意去,但一想到自己继续呆在这片土地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于是决定就顺着这条路一步步走了。
…………
…………
“但他没钱。”
喻十六看着手上的资料,说道。
“确实。”罗局揉着惺忪的睡眼,给自己接了杯水,“政府给予的补贴固然丰厚,可减去学费学杂,减去房租水电,这孩子恐怕连应付物价都是个问题。”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第一次选取回档者是有高额报酬的,他应该就是那时候报名了。不过这小子也真是够玩儿命的,电子海报上肯定有危险系数评估的吧。”
“他能不玩儿命么?反正身后也没人了,一股脑儿往前冲呗。结果也挺玄乎,刚好给他撞上了,万里挑一的备份能力他还真有。”罗局走回床边,苦笑说道。
喻十六打量着照片上的少年。少年的脸庞顺服平静;略有些小的眼睛,略有些大的鼻头,以及两侧同样柔顺平静,搭在眉梢的刘海。
“他的父母呢?为什么资料上没有出现?”
“母亲姓许,父亲叫简喻,跟你姓氏一样的那个喻。”罗局道,“说起来也挺诡异,这对夫妻资料一片空白,我们能查到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信息,只知道简喻在简桢很小的时候就离奇失踪了;他的母亲后来得了某种不治之症,去世了。”
“离奇失踪?”喻十六忽然想起来致使他步入这一切的原因。
“凭空蒸发。我们没有从邻里中问出哪怕猜测。他们甚至想不起来上一次见到他父亲是什么时候,就好像存在被抹除了一样。”
“是因为这个着孩子才去跟他爷爷一块儿生活的吗?”
“这就得等见了本人才知道了。”罗青松耸耸肩膀,“虽然我觉得按他的脾气也不会说。”
喻十六叹了口气,心道也是。
“有没有可能是那个球体的影响呢?”
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喻十六还是问了一句。他在问简喻失踪的事,想必罗青松也听懂了。
“毕竟是十几年前了啊。”罗青松摇头否定,“虽说目前来看,那个球体理论上的确拥有通过折叠空间来超越光速的能力,但十几年的时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天方夜谭。喻十六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觉得有些好笑。
不久前的某一天,在那个淡蓝色球体突然爆炸,然后赤裸裸出现在全世界面前之前,又有谁能不把这一切当作天方夜谭呢?
人是伟大的。可似乎只有人们自己不认可这一点。
“这孩子现在在哪?”喻十六没有继续关于他父母的话题。
“就在局里。邵博士在帮他们做一些相关训练。”
喻十六点点头,目光再次回到那张柔顺少年的照片。
“我想单独见他一面。”
罗青松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
…………
时间倒退回五天之前,第二月球。
简桢背着双肩包,跟在工作人员后面走进了训练室。他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握着背包带子的手也攥得很紧。这里的一切与他一直以来所处的环境大相径庭,包括来到空间站后的学生生活。
“局长和喻先生会在半个月后抵达空间站。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我们会对你进行训练。”工作人员耐心说着,然后递给他一个制式电子手链。
“在这之前,我必须再次跟你强调一遍。”
简桢正打算接过,那人的手兀地一缩。
“你即将投入的项目,没有任何先例,我们也没有任何经验,准备手段也仅仅是靠那些科研人员的理论,以及部分先驱的经验。”
说到这里,他把音量压了压。
“孩子,你现在是空间站的大学生,这个身份足够你在以后过上很不错的生活,为这个冒险实在是太不值得了。虽说备份者会被强制要求回档,但要想脱离总归是有办法的。”
简桢心里有些触动。他看向工作人员的胸牌,记住了他的名字。
“谢谢你,吴叔叔。”他还是接过了手链,“我有我必须加入的理由。”
吴为叹了口气,没有再试图劝说。
“这个东西就相当于你的身份卡了。接下来这两周你将一直呆在这里,我先带你熟悉下环境;诶对了,好像还有个小姑娘来着……”吴为一边说着,带他向休息区走去。
简桢面无表情地跟着他走,四处打量着这里。
想象中可能会出现的各种高科技产物,这里通通没有;包括这个手链,好像跟平时用的钥匙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他到底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但也只是微微。
“来空间站多久了?”
空气有些沉闷,吴为感觉他可能有些紧张,于是主动搭话。
“一个多月吧。”
“能适应吗?”
简桢仔细想了想。
“不太能。”他老老实实回答道。
“哈哈,是因为你的接引人偷懒吗?”
“接引人?什么接引人?”简桢疑惑。
吴为在电梯前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你没有接引人?”
…………
…………
出电梯的时候,吴为心里的不忍几乎写在脸上。简桢倒还好,甚至挺开心,因为他知道了许多这一个多月来困扰着他的问题的答案。
比如为什么到点儿会大规模断电,为什么这里的材料大多轻便甚至脆弱……等等一系列其实很常识的常识。
简桢并未多加思考,因为电梯门还没完全打开的时候,外面的吵闹声就传了出进来。
“你们怎么就这么忍心让我住这个破地方的?我一个活生生的美少女,就这么跟一堆大纸箱子躺一块儿?摸摸你的良心,不会痛嘛!”
“不好意思罗小姐,上头催得急,事发突然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做充足准备……这个仓库已经是空间最大的房间了。”
“那也不至于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吧!我爸平时睡哪儿的?他动不动就几个晚上不回家,肯定有地方的啊,他睡哪儿我就睡哪儿!”
“局长平时直接睡椅子上的。”另一个有些无奈的声音。
“我……”
两人往里走着,声音越来越清晰,简桢终于在走廊的拐角处看到两个站在门边上的工作人员。他们脸色难看,房间里还时不时有零碎的小玩意儿扔到他们身上。
“她……多大了?”简桢愕然问道。
“局长的女儿,今年十四,活脱脱一个小哪吒。”吴为闷闷道,随即尴尬地宽慰几句,“不过也挺好的,年轻人有活力,哈哈。”
“那个,张姐,邵博士,这是简桢,我给带过来了。”吴为适时打断了少女的胡搅蛮缠,朝着两位打招呼。”
房间门口的两人齐齐回头,眼神灿烂,宛如宇宙深处的人抓住了光。
简桢被看的浑身僵硬,努力扯出一个微笑。
门框边缘挤出来一个脑袋。亮晶晶的大眼睛还带着点我见犹怜的微红,头顶两个颇为俏皮的丸子一颠一颠的,一看就是饱受剧烈运动的摧残;小巧微皱的鼻子,同样小巧微皱的薄薄嘴唇,的确是……活生生的一个美少女。
简桢却陡生恶感。
因为小姑娘眯了眯眼,不客气地说道:“你怎么看起来怂兮兮的啊。”
可还没等他回句嘴,他就听见吴为疑惑的问句。
“邵博士?”
简桢抬头,发现那被称作邵博士的中年男人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
“我们见过吗?”简桢不解。
“我也想问。”邵博士回答。
“没有。”
简桢想了会儿,诚恳说道。
吴为很快地站在两人中间作介绍。
“简桢,这是邵博士,他以前是地球上一个神经科大夫的助理,也是事故发生后的第一批回档人员。邵博士,这是简桢,上个月志愿者里筛选出来的,具有备份能力,现在在六院历史系读大二。”
“您好,但我以前真没见过您。”
“不仅怂,还老实。”小哪吒翻了个白眼。
简桢有些恼火。
“算了,或许是我看错了。你长得很像一个人,但我这会儿又想不起来是谁。”邵博士耸耸肩,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你们的训练师,里面这位是罗山山。”
“一会儿会有人送日常起居用品过来,顺便帮你俩收拾东西。哦对了,你的休息室在隔壁。要是饿了可以去食堂,b区6号,不认识的话可以找这两位。”
简桢点点头。
吴为还有那个张姐打了个招呼先撤了,邵博士带上门,脑袋凑过来低语。
“忍五天,五天一过她爹还有十六就来了。到时候你跟着我单独训练。”
“十六是?”简桢疑惑。
“他的名字就是喻十六,跟我同一批进去的,是我们那一批里最特殊的。”
“最特殊?”
邵博士沉默片刻。
“他的备份能力最强,出来之后反应最小,而且几乎能完整记录他的遭遇。但似乎有后遗症,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你呢,你上次测试出来,记住几个场景?”
简桢开始回忆,自己坐上那个椅子后经历的一切。
一片金黄的,比他人还高的麦田;残垣断壁;雪山,还有……
“他们说我记录了五个,但我现在只想起来三个。”简桢有些苦恼。
“这个正常。回来之后,你在里面获得的一切记忆都会慢慢消退。五个已经非常不错了,大部分备份者测试出来只记得两三个,刚好过及格线的水平。”
“那……喻十六呢?”
简桢不知道为什么对他很好奇。
“一共十个,他全都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