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二 凤凰风筝飘转回还 慈亲膝前事事已非
却说过了几日，番王爷一身平常装扮，怀抱幼儿，与探春及番王府中一行人登车前往贾府。
坐在车厢之内，探春接过幼儿，脸现不安，番王爷道：“你有话不要藏在心里，还要与我见外吗？”
探春道：“我曾与你说过，南安王妃是我义母，我实为贾府庶出女儿，母亲出身非高贵，我一向对自己的出身耿耿于怀。”
番王爷道：“现在你是我的王妃，谁还敢议论你的出身呢？你又何必对此戚戚然呢？”
探春道：“你的情意，让我早抛开了身份的顾虑。我是在忧虑娘亲的处境，从前我在贾府时，只认太太为母亲，拒认我的亲娘，她定是少不了伤心。我走了这一年多，弟弟不成器，不知娘在贾府的日子是不是更难堪？太太出身名门，虽不善言语，贾府也在她掌握之中，尤其是现在主事的是她的外甥女兼儿媳，虽然二嫂子对任何人都和气，毕竟只是面子上的和气。我的娘亲更是连说个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番王爷道：“她还有你父亲呢？”
探春心中想道：太太平时一副和善的模样，不太管事，可做出来的事出人意料，果断决绝，雷厉风行，我娘不妨碍到她时，她们可相安无事，若……，父亲虽可为娘作主，可府内事毕竟还是王夫人婆媳说了算，有些事连对老太太都是先斩后奏，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番王爷道：“如今你风光的回府，也长了你娘亲的脸面，也是你的孝心了。”
探春不语，抱紧了怀中幼儿，脸贴在孩子的小脸上。
一队车马喧闹地来到贾府，引起满街人驻足观看，指指点点，道这贾府自林公主回江南几月后，又热闹起来了，不断有王爷来访。
番王爷及家人一同进了贾府，到了后堂，迎春、惜春等人早已回避了，贾政等人在门口迎接，番王爷与众人见了礼。贾母率王夫人、赵姨娘、邢夫人、尤夫人等在二门之外，迎接番王爷与探春，探春等人忙拒了，扶了贾母，一起来在后堂。番王爷依中原方式给贾母行礼，坐在一旁。
探春将幼儿递与身后的侍女，便跪在贾母脚下，泪如雨下。
贾母也流着泪道：“没想到，我还能看到你回来。”
众女眷也陪着落泪，哭了一会子，探春道：“老祖宗，孙女儿这次回来要在府中多住些时日，有时间多陪陪您。”
贾母道：“好，你们姐妹常回来聚聚，我也高兴高兴。”
凤姐道：“如今能让老祖宗高兴的，就你们这些小姐妹了。前儿那黛玉与北静王爷回来，老太太高兴的什么似的，谁知北静王爷处处小心翼翼，只坐了半日就催着回去，惹得你林姐姐生了气，王爷倒是答应她留下来，只是条件是他也要留下，你林姐姐登时脸胀得通红，拉他在一旁轻声嘀咕了一阵，后来王爷不舍地走了，留下一队侍卫跟在你林姐姐身后，你林姐姐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第二日一早王爷便将人接回去了，倒叫府里人好笑了几天。三妹妹，你这次回来没有带一队侍卫跟着吧？”
探春不由也笑道：“林姐姐是有主见的人，北静王爷自然不放心。也许他可能曾经差点失去林姐姐，才变得更加小心谨慎。林姐姐也不是一味任性之人，她觉得有道理之事，她会依从，她若觉得说不通之事，任是你多强硬，她也不会让步。”
宝钗道：“确是如此，老太太，您没有看到三妹妹回来的排场，何止是带了一队侍卫，只怕是番王的护卫军都拉过来了。”
凤姐忙道：“你不是让她们都住在这里吗？”
“大部分人住在行馆。”
凤姐捂住胸口道：“还好，还好。”
贾母道：“不要怪你嫂子小气，心疼钱，如今贾府不比当年，还是托你们姐妹的福气，撑着贾府的门面。”
探春道：“孙女知道。”
贾母道：“你们久不回去，那边怎么办？”
探春道：“那里现在已经安定下来，又有他的王弟们协助父王管理，我们正抽出身来和这边通商，因而可以住得长些。”
贾母道：“那就不要出去寻什么宅院，在府里住着吧。”探春点头应承着。
又说了一阵子话，贾母道：“快去见过你母亲和你娘吧。”
探春转回身来，跪在王夫人面前，称了一声：“母亲，”便说不下去了。探春抬头看王夫人，只见王夫人垂着眼睑坐在那里，头发已斑白，早已不是当年高贵模样，偶而抬起眼来直直地望望面前人，嘴角向一侧斜着，一只手屈在怀里，不停地抖着。
探春道：“母亲怎么如此？”
王夫人对她身旁的赵姨娘道：“快扶起探春王妃。”
赵姨娘伸手欲扶探春，探春伏在赵姨娘手里，泣不成声，哭道：“娘，儿不孝。”泪水成串落下来，赵姨娘也泪眼模糊，点头拉她起来，探春哭着不起，赵姨娘便伏下身，把探春抱在怀里。
二人哭了半晌，方止了哭声，赵姨娘看探春身后侍女抱着的婴儿，道：“这是我的外孙吧。”
探春抱过婴儿，递到赵姨娘怀里道：“是您的外孙女。”
赵姨娘欢天喜地地抱过来，上下下下端祥着，小女孩安静地看着她。王夫人见了，向赵姨娘伸出一只手来，赵姨娘便把女孩儿递了过去。王夫人一只手抱过，把孩子放在腿上，痛爱地左看右看，脸上是从心里流露的欢喜。
贾母见王夫人抱着探春的幼女，满是慈爱，舍不得放手，便道：“自己家的孩子，总是比外人的好，谁家的孩子也不如自己的好，何况是自己女儿的孩子。”贾母话中含机锋，探春听出玄机，不安地看着王夫人，担心王夫人不愉快，王夫人却无不悦之色，此时的王夫人，思维不比常人，不会去顾那些眉高眼低之事，别人也不与她计较，她只除了在甘心忍受她自己儿女无理发作时脸上微显的委屈外，她不去理会任何人的言语。
宝玉转到番王爷身前，拉他出去叙话，好让她们女眷多亲近一番。番王爷临出门前，看了看探春，眼神示意她小心他的宝贝女儿。宝玉欲拔脚往外走，想到什么，又转回身，对宝钗道：“把三妹妹的秋爽斋收掇收掇，让三妹妹和妹夫住在那里。”
宝钗含笑道：“早就派人收拾好了。”宝钗风姿绰约，春风满面，人稳稳地走过来，为宝玉正了衣襟，嘱咐道：“别光顾着说话，忘了时间，让三妹妹惦记，多照顾着些妹夫。”宝玉忙不迭地应了。
宝玉与番王爷出来，番王爷道：“宝二哥，我说句失礼的话，你的夫人真温柔，好令人羡慕，探春若有她一半温柔就好了。”
宝玉笑笑，道：“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番王爷道：“不过，你可不要让探春知道我说她不温柔，你要为我保密。”
宝玉听了，不由笑个不停，心里倒是喜欢起这个妹夫来。
房里的探春也是不无担忧，她时不时地看一眼王夫人抱着她的女儿，担心王夫人随时会把她的宝贝女儿摔到地上。
赵姨娘道：“没有关系，她现在心里只剩下了她的儿女。她常常念叨你，不知你在外面能不能睡好，吃的是什么东西，能不能吃得惯，有没有挨累，他们对你好不好。”赵姨娘最后轻轻说道：“我也是。”探春眼圈又红了起来。
探春望着王夫人，难以相信，这眼前人竟是王夫人。从前的王夫人虽木纳，也是尊贵的，象如今这样的形象，王夫人的自尊心必当受挫，她是如何面对昔日看不上眼的赵姨娘，如今有些见了苍老，依然可见当年的美丽的赵姨娘呢，她心里是如何承受过来的呢？
王夫人看着婴儿，歪着嘴笑了。这王夫人连宝玉的女儿，也只是抱过几次之后，即病倒了，便再未抱过云欣。见了探春，虽不是亲生，也是她看着长大，如她亲生女儿一般，尤其元春已逝，她便将这思女之心，移在探春身上。看见探春的女儿，勾起隔辈人的情怀，竟从心里喜欢得紧，只抱住小女孩儿不放，抬头对探春道：“要是宝玉的孩子是男孩该多好，正好可以订下亲事，这样我的孙子，外孙女就都终身有靠，我也就没了心事。”
贾母幽幽道：“你知道就好。都是做外祖母的，心肠都一样。”
王夫人抬起眼，楞楞地想着贾母的话，忽想到黛玉，便默不作声，对着宝钗嘿嘿笑了两声。
赵姨娘道：“太太，如果宝玉的下一孩子是男孩，再订也不迟。”
探春想道，林姐姐知不知道太太变成这样了呢？若她看见，心里会如何想呢？
众人叙了半日的家里家外的话，又讲了些番地的风土人情，探春便与赵姨娘回了大观园，进了房，探春重又给赵姨娘见了礼，眼里落下泪来，泣道“娘，女儿不在您身边，您要多照顾自己，也别逞强出头了，安安稳稳的侍奉老太太吧。”
赵姨娘道：“我早就没了此心了。太太刚病时，我确是得意了一阵子，我开心她终于也有这一天，可是她倒下了，于我又能有何好处呢？这个家是宝玉媳妇在打理，你弟弟又是那样，我遂了心意又如何？总不能让人家说王妃的娘亲是不知好歹的人，只知胡闹。”
探春道：“娘能想开就好。同是亲人，还是要相互照应。娘现在能不计前嫌，和太太处得这样好，我也放心了。”
赵姨娘道：“娘知好歹。我不懂那么多的事理，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和环儿。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良善之事，小恶常有。人到老了，总要怕死，怕自己的罪孽连累到儿女。趁现在还来得及，行些好事，只求能推福给姐弟二人。”
探春心里感动，她做了母亲，才知道做母亲的受了多少苦才生下儿女，操了多少心，才让儿女平安长大。她的娘亲是没有高贵的血统，是有私心，是有庸俗的一面，可她也在为儿女付出，也希望她的儿女有好的归宿，她便还是她的娘亲。探春道：“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袄，我却从未做过让娘开心的事，只让娘亲伤心。现在我自己有了女儿，才能体会出您做娘的心情。”
赵姨娘道：“娘现在得了你的体贴也不晚。”“
探春道：“娘，环弟呢？”
赵姨娘道：“出去了。”不由脸上黯然。
探春道：“弟弟在做何事？”
赵姨娘道：“还闲在家里。”
“难道没有给他找些事做？这样老呆在家里怎么成？”
“前阵子投军，回来就落下残疾。”
“皇上没有抚恤落下残疾的军卒吗”
“唉，”赵姨娘欲言又止，低头轻声叹道：“我也不怕你骂我了，当初只为贾家之位，只怪自己错打了主意。”
探春当即明了道：“又是害宝玉不成，反害了自己。”
赵姨娘有些愧意地点头。
探春道：“娘，您这又想错了，先不说这袭位之事早就根本无望，就这贾府家当，即使没有宝玉，还有宁府那边，轮到咱们也还能有多少？”
“娘知道错了，娘所做的一切，一半是为了自己不服气，为自己的地位，另一半也是为你们姐弟争地位，让你们姐弟在人前能抬起头来。只是用错了心思，才弄得如今你弟弟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你弟弟脾气越来越坏，这时候不知又死到哪儿去了。”
赵姨娘道：“娘求你提携提携你弟弟，给他安排点什么，要不然他将来怎么办呢？好歹他是你的亲生弟弟，你不看娘的面子，也要想想你的父亲，他这样没有出息，你父亲看着他，心里难受。”
探春道：“好吧，不过他不能恃着我们的关系胡作非为。”
赵姨娘道：“这个自然，他有你照应着，我死了也闭眼了。你看太太如今的模样，将来我会和她一样。”
“娘，您不会的。”
“从前我也这样想，看见别人的老态，我就想，我永远不会像他们那样。现在年纪大了，一年不如一年，脸上也不再有光彩了，我才知道。这是谁也躲不过的。”
探春想着将来她的娘也会显出一脸老态，步履艰难，心里伤感起来，暗下思道该趁现在多孝顺父母，免得懊悔终生。
赵姨娘道：“对你弟弟，你要多开导开导她。”
探春道：“您放心。”
母女俩哭一阵，聊一阵子，心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