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岳金銮死了。
七窍流血,是被人害死的。
她爱慕太子七年,好不容易要修成正果,却死在大婚前夕。
岳金銮气得差点化作厉鬼。
黑白无常要收她,岳金銮不肯,执意要等出凶手,一等就是好些年,叫她看见不少变故。
那宫女所生的三皇子秦恕,看似寡言平庸,竟是个深藏不露的主。蓄锐多年,一朝发力,将太子撵进了大牢。
皇帝重病,他被立为新太子,大权在握,已是稳了储君之位。
岳金銮不禁唏嘘,合着她活着也没什么用。
这太子妃的位子易了太子,亦不能长久。
她嫁的又不是秦恕。
秦恕的手段她见过了,杀人剔骨都不眨眼的人物,生性狠辣。
太子仁孝,说白了就是心软无用,岂是他的对手?
秦恕被立为太子的前一夜,去了东宫。
这事只有岳金銮知道。
她的灵位还未来得及被撤走。
东宫变故巨大,已经半载无人打理。
缺了香火,她的魂魄都稀薄许多,病恹恹地坐在灵位前,瞧秦恕到底想干什么。
她从前住在宫里,仗着姑姑是贵妃,父亲是武平侯,圣宠隆眷,没少欺凌这个无人问津的小皇子。
现在秦恕得了权,估摸着是要来算账了。
岳金銮猜他会打烂她的灵位,报复幼年欺压之仇。
可她是鬼,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不敢生气。
她活的时候虽然骄横,可也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
秦恕变了不少,不再是单薄清瘦的少年模样,英锐眉眼已显出王气,可大约狠毒之事做多了,额间拢着深深戾色。
岳金銮一个鬼,见了都有些怕。
他对着她的灵位出神地望了许久,上了一炷香。
香的味道很好闻,不似一般的呛人,岳金銮嗅着很舒服。
他袖子里掉出一颗糖。
烟雾丝丝缕缕地缠进岳金銮的魂,她有了力气,终于看清那糖是什么模样。
这糖……
不是她曾经随手丢给秦恕的吗?
秦恕剥开糖衣,面目在香雾里变的柔和,“阿柿尝尝。”
他低声说着,好似在与死了多年的她对话,“你最爱吃糖了。”
阿柿是她的小名。
岳金銮心情复杂。
秦恕又是上香,又是亲昵叫小名,把她弄的很不好意思,她死前与秦恕的关系并不好。
连那颗糖,也是在掉在地上落了灰,她才丢给秦恕的。
就一颗糖罢了,也值得他惦记这么久,真是怪可怜的。
她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良心发现的愧疚。
要是再活一次,她应该待他温柔一些。
登基不登基的无所谓,主要是想和秦恕交个朋友。
秦恕在灵位前等到了天明,临走时,用衣袖拂了拂上面的灰,手势轻柔。
阳光穿过窗纱折进东宫殿,岳金銮的身子越来越轻,混沌中,连秦恕的脸也看不清了,只听见一句——
“阿柿,是太子杀了你,我已为你报仇了。”
岳金銮的魂魄剧烈颤抖起来,似一团凝聚的血光,狰狞痛苦。
她想起来了。
她死后,太子不久便续娶了表妹江犁雨,而她成了东宫的一尊灵位——
故太子妃岳氏。
江犁雨成了太子名正言顺的妻。
太子并不爱她,独慕江犁雨的才情,奈何皇帝赐婚,他不得不娶。
大婚前夕,她兴极醉酒,江犁雨恨透了她,买通宫女画脂在酒中下毒。
这一切都是太子默许的。
他为了包庇江犁雨找了替罪羊,二人在本该是她住的东宫殿中当了比翼鸟,生了皇太孙。
可惜最后还是被秦恕三杀了。
岳金銮的怨灵忽而淡了,天光初盛,她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好疼——
岳金銮当了鬼魂好些年,已经不记得牙疼的滋味了,再次重温,疼的真叫一个毛骨悚然,天崩地裂。
她已经疼了一宿,也是在不断的疼痛中,她清醒意识到自己重生了。
回到了八岁,入宫的那二年。
殿内香风扑面,烛火摇曳,宝帐上系着的流苏细密精致,样样都是宫中顶尖好的。
天还未明,眉寿殿更未歇息。
宫人来来去去,为了小主子的牙疼忙作一团。
岳金銮从来不是能忍受的性子,疼得放声大哭,“姑母,我牙疼!”
岳贵妃从她牙疼那日起便没怎么合过眼,明丽无匹的眉目憔悴不少。
她膝下无子,只有这一个宝贝侄女,当作眼珠子疼的。
彻夜搂着岳金銮哄,声音都哑了,“不疼了,等寻来玉鱼便不疼了。”
岳金銮快疼昏过去了。
冷汗打湿了额前胎发,小脸煞白。
她活了十五年,何等的飞扬骄横,唯一不顺心的便是牙疼的毛病。
她嗜甜无度,后槽牙被虫蛀了个大洞。
每次发作,疼起来要命。
岳贵妃看着她疼,心里也疼,又气又急,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说了不许你吃糖,你非要吃,这下好了,疼成这样!”
打完了,又摸摸岳金銮的小手,呜呜地哭了起来,“你这不省心的孩子!”
岳金銮死后,岳贵妃大病一场,不久便香消玉殒。
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丧礼规格很是隆重,皇帝有意要追封她为皇后,被臣子以无子的名义驳了回来。
岳金銮那时已是鬼了,被囚在灵位里出不去。
连姑母最后一面都未能看见。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岳金銮怎么舍得让岳贵妃再哭,无力用小手擦拭她的泪水,忍着疼道:“姑母不哭,阿柿不疼了……”
烛火一曳。
大宫女姮娘急匆匆走进殿中,捧来一只乌木匣子,“娘娘,玉鱼寻来了!”
岳贵妃美眸噙着泪花,终于露出三日以来第一个笑容。
她连忙打开匣子,取出一枚指甲大小、通体清润、没有一丝杂质的玉质小鱼,掰开岳金銮的唇齿,喂到她的后槽牙处。
岳金銮昏昏沉沉中,只觉得虫牙像被冰冻住,彻骨的凉意阵阵袭来,将疼痛压制不见。
她终于不再啼哭,枕着岳贵妃的袖子睡了过去。
岳贵妃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掉回肚子里,“总算是好了。”
姮娘与整个眉寿殿的宫人也跟着安了心。
小主子牙疼一刻不好,他们便一刻也别想休息。
岳金銮的牙疼不是没服过药,只是药汤没什么作用。
才有人说,江南某个商贾家中私藏了一块于阗国的玉鱼,清凉彻骨,祛热解燥,能止牙疼。
岳家立刻派人去寻,寻了整整三日,花了黄金万两才求来。
岳金銮是岳家的宝,又因为岳贵妃荣宠不衰,被皇帝爱屋及乌的疼着。她有个一病一痛,宫里宫外谁也别想安宁。
闹了一夜的眉寿殿逐渐平静下来。
岳贵妃不肯休息,守在岳金銮身边,见她睡的香甜,低头吻她眉心。
“阿柿乖,姑母守着你。”
岳金銮许久没做过梦了。
鬼有什么好梦的,梦里尽是些幼时记忆。
皇帝膝下五个儿子,却没有女儿,一直期盼岳贵妃能生个一子半女,可惜贵妃体弱,生育艰难。
恰逢岳金銮出生那晚,母亲梦月入怀,是为大吉兆,相士批命贵不可言,惊动了宫里。
皇帝索性收为养女。
她出生便封了宝宁郡主,赐名金銮。
七年那年,被接进宫里给岳贵妃当女儿养着。
此举惹了不少权贵不悦,主要原因,还是岳氏身份低微。
岳家外祖原是捏糖人的糖倌,岳贵妃是卖花女,至于岳金銮的父亲岳昭,是给权贵当马奴的。
后来岳贵妃遇到了微服私访的帝王,一见倾心,盛宠十余载,岳家人也跟着蒙了恩典。
岳昭参军报国,大挫蛮夷,军中威名四起,圣上封了镇北大将军,又加赐武平侯。
这般隆宠,多的是人眼红嫉妒,但他有军功在身,妹妹又是第一内宠,也没人敢说什么。
岳金銮上面还有一个年长三岁的兄长。
她出生那日,皇帝也将她兄长的名字改了,唤作金吾,足见恩荣。
岳家出了岳金銮这个女霸王,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满京的闺秀没有一个不讨厌她的,私下里称她野蛮,然而岳金銮不在乎。
她天生如此,那些人都是嫉妒。
进了宫,几位皇子想拉拢岳家,待她是如亲兄妹。
除了那个宫女生的三皇子秦恕,既不巴结,又总横眉冷对,气得岳金銮没少欺负他。
比如让她牙疼的这个糖,就是从秦恕手里抢的。
梦里岳金銮的眉头一皱——
慢着,她抢了谁的糖?
蛀牙后,岳贵妃再不许她吃糖。
前夕皇帝得了进贡的特制雪花糖,软糯弹牙,甜而不黏,只得了一匣子,通通给了岳金銮。
岳贵妃直言她蛀牙不能食甜,拒绝了,皇帝只好将糖分给皇子们。
一共六块糖,太子得了两个,其余儿子一人一个。
连秦恕这个几乎快被人忘在犄角旮旯里的皇子也分到了一个。
大前日下午,秦恕一人坐在御花园里吃糖,被岳金銮撞见了。
她一向当恶霸当惯了,想也不想的抢来吃,这才牙疼了整整三日。
岳金銮至今还记得被抢走雪花糖时秦恕的眼神,阴沉沉的,像极了还无力抵抗母豹夺食的狼崽子。
最主要的是,她吃完还踢了秦恕屁股一脚,并扬言,“再瞪,再瞪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你要是敢告诉别人,我要你好看!”
要死了,她居然踢了未来皇帝的屁股,还威胁他要抠他眼珠子——
岳金銮披头散发坐了起来。
屁股有点疼,眼睛也有点。
眉寿殿内一片安宁祥和,她却觉得身子凉了半截,仿佛黑白无常在床底下拽她裤子。
秦恕当初为了争夺皇位,做尽了阴险狠辣之事,杀了政敌不谈,还把人削成了一片片。
人家的遗孀遗孤没等到尸首,只等到了一盘子炒肉片。
美名其曰,宫里御膳房赐下的珍肴,请夫人公子尝一尝,肉鲜不鲜。
想当初她要不是死的早,估计秦恕也有可能把她眼珠子削成一片片,然后找一百个大力士轮番踢她屁股。
而不是拿着一颗糖来给她上香。
姮娘还不知道小主子已经醒了,正伺候岳贵妃梳洗,“娘娘,三皇子已在殿外跪着了,您打算怎么处置他?”
岳贵妃皱了娥眉,“他也没做错,处置什么?”
姮娘无奈一笑,“到底是他给了郡主糖。”
话虽如此,她们心里却都明白,这糖不是秦恕给的,是岳金銮抢的。
岳贵妃叹气,只听身后一阵噔噔噔,绣履踏地的声音。
她惊讶回头,看见岳金銮纤细的身影像夜色下越墙的狸猫一样敏捷,“阿柿,你去何处?”
岳金銮来不及回答了。
她跑了,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心里哭着央求——
秦恕,我来救你了,有话好说,千万别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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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开工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