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第51章 第51章

普通小孩的家庭会是什么样的?

陈听晏幼年经常期盼有人给他回答。

陈听晏从出生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

南宜大美院以美人如云出名,而周菀是高票得选的美院系花。

二十岁的小姑娘,像开放到最好状态的鲜嫩带露的红玫瑰。

一颦一笑都风情热烈。

二十六岁的陈余海受邀出席美院画展,在展览馆对周菀一见倾心。

男人风流倜傥,谈吐举止温柔绅士,又是圈内为人称赞的青年才俊。

年轻单纯的周菀很难抵抗物质与精神双重满足的甜蜜,在毕业那天答应了陈余海的求婚。

最开始的日子总是幸福的。在陈余海的帮助及天赋加成下,周菀很快成为红极一时的后现代主义抽象派画家,还开办了几场颇为成功的个人画展。

天才艺术家往往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陈余海在婚后很快发现,周菀似乎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敏感又神经质。

再加上周菀年轻气盛,事业心重,一心扑在艺术创作上,经常泡在画室里一个星期见不到影子。受到冷落的陈余海转头另寻新欢。

当时周菀已经怀孕,产前焦虑,丈夫出轨,创作不出满意作品,每一处都碾压在她脆弱的神经末梢上,恶性循环。她后知后觉学着成为贤妻,试图挽回丈夫的心。

陈余海每次被她捕捉到口红和香水的印记,也只是敷衍潦草地道个歉,物质补偿,哄上一哄,而后继续沉沦莺燕花丛温柔乡。

甚至生产当天,都是保姆温姨在陪。

陈余海被父亲从海边别墅聚会叫回来,看一眼刚出生的儿子,在陈郢老爷子的责备下抱着周菀体贴不到一天,傍晚就驱车离开医院。

产后抑郁症让周菀情绪更加难以控制,陈余海被温姨提醒,注意到妻子状况愈发不稳定,从国外请来心理医生,但周菀摔砸东西不肯去。

她心气太高,不愿意承认自己精神异于常人。

温姨劝周菀出去转转,参加上流圈子贵妇人们的下午茶聚会。转身拿茶点的功夫,太太们拢着披肩笑她江郎才尽没有好作品,又拴不住男人的心。

双重打击下,周菀压抑失眠,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厌恶起具有鲜活生命力的一切东西。

在陈听晏的印象里,陪伴他度过童年的只有温姨。母亲两个字的概念对他而言是模糊的。

他从图画书里学会辨认亲人关系图,跟在温姨身后奶声奶气地叫妈妈。

温姨惊恐地蹲下身捂住他的嘴,朝紧闭的画室房门看一眼,告诉他。

“不行的,小少爷。”

小听晏懵懂地睁圆眼睛。

他不明白哪里不行。

但温姨露出从未有过的严厉神情,他就再也不说了。

陈听晏没有在别墅中见过任何会呼吸的活物,除了佣人,猫猫狗狗,玻璃鱼缸里连金鱼也不许有。

花园荒芜一片到不生一根野草。

他甚至没怎么见过爸爸。

父亲的概念比母亲更加陌生。

每次从管家口中知道陈余海回别墅,周菀会打扮的格外漂亮精神,刻意模仿她二十岁那年初遇陈余海的风格。

但年轻和朝气,是妆容画不出来的。

玫瑰开过了最好的时候,现在只剩颓败荼蘼。

即便如此,陈听晏也喜欢这样的妈妈。

因为比起平时,妈妈会愿意和他说上两句话。

短暂的温馨假象维持到陈余海回来。

客厅里充斥着争吵与质问,昂贵的水晶和瓷器在大理石地面裂成碎片。

男人面色冷漠,抄起车钥匙转身离开。四岁的陈听晏推开卧室门,握住罗马雕杆,怯怯地踮起脚往楼下看。

妈妈长发散落,眼泪从空洞的眼眶里砸落下来,像没有灵魂的精致木偶。

陈余海厌烦了这样的妻子,不止一次提出离婚。周菀不同意。

陈郢老爷子也不同意。

老爷子怕小孩跟着父母出问题,他毕竟是心疼自己唯一的小孙子,想将陈听晏接去他在西宛的家。

但周菀以死相逼,老爷子只能放弃。

五岁那年,陈听晏在幼儿园第一次见到猫猫狗狗。

只在图画书里出现的存在。

老师将一只比熊幼崽放进他的怀里:“它很乖的,可以摸一摸哦。”

小听晏手足无措。

毛绒绒的雪团不安分地拱动,湿漉漉的鼻尖蹭他手心。

像荒芜的星球上埋下粒花种,小株嫩芽破土而出,长出第一颗星星。

小听晏抿着嘴,眼睛亮亮地和比熊幼崽对视。

然后他低头。

小心翼翼地用脸贴了贴它。

温热,柔软。

他悄悄记住了这样的触感。

下午司机来接他放学。

他让车停在宠物店,在满屋子的毛绒绒里惊奇地睁大眼。

原来不是所有地方都跟他的家一样死寂。

原来别的小朋友会养狗狗。

陈听晏挑了只今天见过的比熊幼崽,依依不舍地对毛绒绒们挥手道别。

他把比熊藏在书包里带回家,以为骗过了妈妈的眼睛,晚上温姨给比熊洗了澡,香香软软的狗狗被他抱进被窝里,第一次做了有阳光的梦。

次日清晨醒来,狗狗不见了。

他赤着脚跑出卧室,拽着佣人的衣摆急切地询问。别墅里所有人都低着头,缄默不语,眼神悲悯。

一袭针织长裙的周菀温柔地过来牵住他的手,带他到后花园。

他在喷泉池中见到狗狗淹死的尸体。

僵硬冰冷。

漆黑的眼珠安静地盯着他。

他傻站在原地。

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晏。”周菀弯腰,抚摸他的发顶,“你知道它为什么会死吗?”

“……”

小听晏愣愣地看着妈妈。

“因为你带它回了家。”

周菀声音轻柔,“它本来可以在宠物店活得很好,因为你的自私贪心,想让它陪你,就把它买了下来。到最后害死了它,都是你的错。”

……是吗。

是这样吗。

是他的错吗。

五岁的小听晏还没有形成是非明确的世界观,妈妈的话无疑碾死了星球上破土的唯一一株嫩芽。他把狗狗埋在干枯的葡萄架下,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顺着下巴将沙土浸湿。

他蹲在那里。

小声说了许多遍对不起。

陈余海的冷暴力折磨着周菀的神经,她对丈夫的爱意被消耗到顶点,难以忍受,生出自杀的念头。

她不想一个人孤单离去,于是在牛奶杯里兑了安眠药,端到儿子的卧室,弯起眼睛说:“阿晏,妈妈今天晚上哄你睡觉,好不好?”

八岁的陈听晏受宠若惊。

他捏着被角轻轻点头。

牛奶顺着喉管滑下,他不多时便有了困意,女人美丽的面容变得模糊,恍惚间,有人抬起他的手腕,嘴里温柔地哼着歌儿。

“很快就不疼啦。”

腕上薄薄的皮肤像纸张,被锋利的刀刃割开。粘腻温热的液体流淌而下,带来火烧般灼热的痛感。

他皱着眉蜷缩起手指,听见女人低声哄:“阿晏乖,要永远陪着妈妈。”

也许是母亲的天性,周菀在最后一刻心软了。她仔细打量着小孩稚嫩漂亮的眉眼,和她如此相似。

心口钝钝地发疼。

她捂住他手腕血流不止的伤口,又割破自己的,将陈听晏紧紧抱在怀里。

腥甜气味让路过的温姨停下脚。

温姨试探着敲门,没有得到回应,顿感不妙,一把将门推开。

床上的景象让她失声尖叫。

她踉跄地冲出房门,喊来私人医生,险险救回了周菀的命。

周菀被送入市医院抢救。

陈听晏腕上缠绕着纱布,白净小脸上蹭着点没擦干净的血污,被浑身颤抖的温姨死死拥住。

他安静望着急救室亮起的红灯,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红灯变绿,一整夜。

陈余海没有过来看上一眼。

无疤痕体质让割痕消失,手腕重新变得白皙干净。陈听晏却会不时觉得刺疼,在后来几年,他甚至害怕起液体从皮肤上流淌而过的触感。

他十二岁那年,周菀有两个星期突然开始种玫瑰。

盛开刚好的红色花苞,整个花园被改成玫瑰园,热烈的像火。

陈听晏从没见过这样充满生命力的花,他新奇地站在栅栏外。

周菀哼着歌儿剪下一篮鲜嫩带露的玫瑰,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妈妈最近对他的态度与从前截然不同,温柔耐心。

但他也怕下一秒就被妈妈割开手腕。

他犹豫地回答完。

周菀在他额头落下一吻,拎着竹篮回到别墅。

她真的做了陈听晏想吃的菜。

陈听晏惊奇之余,又有些开心。

妈妈似乎变得正常了。

陈余海晚上带着一纸离婚协议回家,在书房里和周菀说了什么。

出来时,发现门外偷听的陈听晏,男人脚步一顿,低头从上到下将陈听晏打量一遍,神色颇为意外。

儿子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他生出点兴致,想去摸陈听晏的发顶,如同摸一只家养的阿猫阿狗。

陈听晏歪头躲开,眼神警惕。

陈余海不在意地笑了下,收回手,语气漫不经心。

“你妈妈这儿有问题。”

他用修长手指点了点太阳穴,“最好离她远一些。”

说完,男人转身离去。

周菀这次没哭也没闹。

她平静地走出书房,瞧见陈听晏,似乎想起了做母亲的责任,用手扶住他的肩,亲昵地贴贴他的侧脸。

“早点睡吧,阿晏。”

“晚安。”

周菀让温姨带陈听晏回卧室,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撕掉那张离婚协议书,在画架前割破颈动脉自杀。身体从椅子上摔下来,打翻颜料桶,红色血液泡开了满篮玫瑰。

陈听晏在尖叫哭喊里惊醒,他走出房间,走廊上佣人来来往往惊慌失措。他顺着人流来到画室门前,看见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场面。

直到温姨扑上来捂住他的眼睛。

他从手指缝隙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母亲已经僵硬的尸体。

女人倒在血泊里,满地玫瑰热烈,和木架上挂着的那幅画重合。

有种诡异到窒息的美。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部作品。

天才艺术家陨落的真相被南宜陈家轻松压下。葬礼结束的第二天傍晚,陈余海带陌生女人回到别墅。

陈听晏下楼时,看见女人正坐在他爸爸的腿上,搂着脖颈仰头亲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他扶着雕杆弯腰干呕。

女人面色尴尬。

陈余海让温姨带小少爷上楼,眼里冷漠到不装任何情绪。

陈听晏开始整宿整宿地做噩梦,得了严重的厌食症,精神状态极差。

他十二岁,小学刚结束,正是心理成长发育的关键时期,情绪已经被这样病态的家庭影响的极其不稳定了。陈郢老爷子从国外赶回来,将陈听晏接到西宛和他住在一起。

但陈听晏还是失眠,厌食,闻到血腥味就想要呕吐,甚至害怕社交。

老爷子没办法,请来私人家教,专门在家里讲课。意外发现少年对数字极为敏锐,在学习方面天赋很高。陈郢有意栽培,对他更加重视。

如此持续三年,陈听晏精神状态稳定一些,陈郢老爷子把他安排到私立初中,想让他多参与同龄人的生活。

可他和同龄人格格不入,没有交到任何朋友。明明长得特别好看,身上也没有明确的冷感,就是让人觉得和他之间隔着层透明的玻璃。

中考结束,陈听晏作为市中考状元被一中校长花重金挖去。

陈郢老爷子为他举办十七岁生辰宴,在西宛别墅。陈听晏时隔五年再次见到陈余海,心中毫无波动。

晚上却在后花园撞见他的亲生父亲和不同女人厮混暧昧。

熟悉的恶心感再次涌现,过往记忆全部浮出,陈听晏逃了出去。

他慌不择路地跑进一中。

暑假里只有高三在补课,晚自修结束,校道上空无一人。他像即将迎来世界末日般逃亡,游泳馆没有锁门,整面水池如同平滑的蓝色镜子。

“砰!”

水花四溅。

他跳了进去。

他想到画架前自杀的女人,想到喷泉里被淹死的比熊。

重力裹挟着他沉入水底,氧气被抽干,肺部传来灼热疼痛。数不清的触手从漆黑的池底伸出,缠绕住他的脚踝和手腕,想要将他拉入深渊。

他闭上眼睛,吐出最后一口气。

咕嘟。

咕嘟。

泡泡在耳边碎开。

周围寂静到仿佛躺在坟墓里。

隐约间,他听见一声微弱的猫叫。

下一秒。

水面溅起另一捧水花。

意识被惊扰,他掀开沉重的眼皮。

少女浮在他身前,单手捏着鼻子,裙摆晃荡,眼里全是亮晶晶的笑意。

她看起来纤瘦,力气却出其得大。拽住他的胳膊,带他游出水面。

哗啦。

两人破水而出。

肺部重新灌入氧气,陈听晏剧烈咳嗽,眼眶通红狼狈不堪。

他冷冷地问:“你做什么?”

少女愣了下。

她晃晃脑袋,像一只狗崽甩掉水珠。

“你不是躲在池底看月亮吗?”

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泳池顶板的圆形照灯,笑眼弯弯地说,“我看你一个人怪无聊的,就去陪你啦。”

陈听晏看着她,呼吸微滞。

如同荒芜许久的宇宙里下了一场暴雨,所有星球都在开花。

他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觉。

你知道吗。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人,你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像得到了救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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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禁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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