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盅惑之疾
()公元前541年夏天,晋平公患病,郑简公派子产前往探视。
叔向告诉子产说:“据占卜的人测算,君主的病是星神和水神作怪。”子产说:“不对吧?山川河流和rì月星辰的神灵,一个关心水旱瘟疫,一个关心雪雨风霜,与人的疾病有何关系?晋侯的病,一定是饮食、劳逸、情绪方面出了问题。我听说,君子一定要把握好四个时段,清晨听取政事,白天寻访调查,傍晚思考修订政令,夜间安歇身体。只有生活规律,血气和体气才能适度散,不使它阻塞而损坏身体。我私下想,晋侯的病,恐怕是气血凝结在一处的缘故。特别是对女人的宠幸,不能过度,美丽老是早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就会生病。另外,《志》书上说,‘买侍妾必须辨别姓氏,不清楚就去占卜。’听说晋侯的宫中,尚有四位姬姓侍妾,最好还是放弃她们,同宗不宜生殖啊!”叔向谦恭地说:“您说得很有道理,我从来没听到过如此透彻的剖析。”
面对君主的病症,晋国的御医已经束手无策了。晋平公只好向秦国求医,秦景公派医和前来为他诊治。
医和诊断了一番,对平公说:“恕我直言,不能治了。患这种疾病,所谓盅惑之症,不是因为鬼神,也不是因为饮食,这是亲近女sè,被迷惑而丧失心志的缘故。”
平公说:“女sè不能亲近吗?”
医和说:“节制它!先王用音乐节制百事,故有有五声之节。做事情也是如此,达到一定极限,就要放弃,不然,就无可救药了。天有六气,所谓:yīn、阳、风、雨、夜、昼,又有四时、五行之分,过头了就会引灾难。yīn生寒疾,阳生热疾,风残四肢,雨疾内腹,夜yín迷惑,昼患心疾。女子从属于阳xìng,而房事多起于夜间,对女sè没有节制,必然引内热之疾,轻则患病,重则夭亡。君主亲近女sè不分昼夜,这种蛊惑之疾,医生是治不了的。良臣将死,上天不佑啊!”
平公面有愧sè,沉默无语。
医和退出来后,赵武问他说:“先生刚才说‘良臣将死’,所指何人?”医和回答说:“说的就是您呀!足下辅佐晋侯八年,国内没有动乱,诸侯没有太大的过失,不算良臣吗?可是作为国家的股肱之臣,眼看着国君沉湎美sè而不能自拔,自己却无能为力,还有比这更大的悲哀吗?”赵武点头默认。
叔向又问他说:“您刚说的‘蛊惑之疾’,作何解释?”
医和笑着说:“这是男子纵yù所产生的一种病相。从文字上看,器皿之上有毒虫为‘蛊’,稻谷之中有飞虫亦为‘蛊’。《周易》说,女子迷惑男子、大风吹落山木叫做‘蛊’。这些皆为一理。”
赵武称赞说:“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您是个了不起的医生!”于是赠给医和许多贵重礼物,派人送他返回秦国。
医和走后,晋平公将宫中的姬姓嫔妃全部迁往别宫,也不再亲近其他女人,过了一段清心寡yù的rì子。俗话说,山水好改,禀xìng难移。晋平公年轻气盛,随着身体逐渐康复,又一门心思地把jīng力转移到女人身上了。
公元前54o年net,晋平公听说齐国公主少姜美丽贤淑,加之齐侯一再请求联姻,便让韩起(韩宣子)筹备金银玉器和布帛干肉,前往齐国奉送聘礼。等到夏初,又急不可耐地派韩起去齐国迎亲。齐景公派田无宇送少姜出嫁。送亲途中,晋国人故意寻衅,认为田无宇不是卿,齐国派他送亲有辱晋国,便在中都扣押了田无宇。少姜知道后,十分痛心,亲自出面替田无宇求情说:“你们误会了,送亲的人与迎亲的人地位相同,因为害怕上国,还专门作了调整,提升田大人为上大夫,没想到会生这种事情。本来是一件喜事,你们却要为难……赶快释放他吧!”晋国人没有答应少姜的请求。
晋平公见到少姜,非常宠爱,亲昵地称她为“少齐”,终rì与其缠绵于宫闱之中,接连数月,不理朝政。少姜年幼,身体单薄,经不起晋平公无休止地yín乐,新婚不久便病倒了。田无宇被扣押的yīn影,也折磨着她稚嫩的心灵,直到临死那天,还没有等到释放田无宇消息,最终含着内疚的眼泪离开了人世……
叔向劝谏晋平公说:“田无宇有什么罪?咱们派执政大夫迎亲,齐国派上大夫送亲,这怎么能说是不恭敬呢?齐侯把女子嫁给君主,这就是依附,还要怎样才满足呢?我们自己不恭敬,随便就抓了人家送亲的大夫,诸侯将会因此而戒惧我们,今后还怎么做盟主呢?”晋平公不再坚持,冬十月,释放了田无宇。
少姜死后,鲁昭公为讨好晋国,前往吊唁,走到黄河岸边,晋平公派人辞谢说:“请回去吧,少姜并非正室,不必辱唁!”鲁昭公自讨无趣,只好中途折回。
次年正月,郑子太叔赴晋,为少姜送葬。晋大夫梁丙遇见他,讽刺说:“嘻!您也来了,为一个嬖妾送葬,太**分了吧!”太叔苦笑着说:“您说得轻巧,不来行吗?从前文公、襄公做盟主时,很少烦扰诸侯。只要求三年一聘,五年一朝,有事则会,不和则盟;国君去世,大夫吊唁,公卿协理;夫人去世,士人吊唁,大夫送葬。可如今不行了,即使嬖宠丧命,也不敢随便派人替代,惟恐获罪呀!”梁丙笑道:“我只是说笑而已,不过少姜侍宠而亡,齐国一定还会送女子来的。到时候,您又该加入道喜的行列了!”
次年net天,齐景公果然又送女儿到晋国作继室,韩起又去迎亲,齐国派晏婴送亲。子尾(公孙虿)因少姜受宠,私下用自己的女儿替换了景公的女儿。有人质问韩起说:“公孙虿欺骗晋侯,你为什么接受?”韩起说:“亲近齐侯却疏远他的宠臣,他们还会与晋国交好吗?况且,公孙虿也是宗亲贵胄,他的女儿又有什么不同呢?”于是便会同晏婴一起出了。
晋平公派叔向在都城郊外迎接新妇,晏婴见到叔向,施礼说:“寡君让晏婴转告他的话:‘寡人甘愿侍奉上国君主,朝夕不知懈怠。敝邑保证按时奉献财礼,不违定数。由于国内多难,不能亲自前来,还望晋侯见谅。不幸的是,去年送来先君的女儿少姜,指望她在君主宫内充个数,点亮寡人的希望。没料想她竟然没有福气,年纪轻轻的就过世了,让寡人很失望。恳请君主不忘往昔情谊,继续顾念敝邑,屈尊与寡人和睦相处。敝邑尚有先君的嫡女及遗姑姊妹多人,等待君主遣使挑选,这是寡人的真诚祈望!’”
叔向转告平公的话:“感谢齐侯的一片诚意,齐晋和睦,这是两国的共同愿望。寡君还没有dú1ì承担国事,亦未正式婚配,由于还在丧葬期间,未敢另有所求。既然齐侯不厌其烦地关心寡君,如今又送来公室女子,盛情难却,还有什么恩惠比这更大的呢?不仅寡君感激齐侯,大概所有的晋国人都会认为这是荣幸而又美好的事情。”
于是,晋平公与齐女成婚,并举行飨礼招待晏婴。
次rì,叔向邀请晏婴过府做客,二人饮酒抒怀,推心置腹,长谈至深夜。
叔向问晏婴说:“依您的感觉,齐国将会怎么样啊?”
晏婴说:“已经是末世了,我不敢断定,齐国大概要被田氏取代了!”
叔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晏婴说:“齐侯抛弃他的子民,田氏却千方百计地接济他们,收买民心。比如说,齐国本来有豆、区、釜、钟四种量器,四升为一豆,四豆为一区,四区为一釜,十釜为一钟。田氏私自改变器量,将官府的豆、区、釜各加大四分之一,钟的容量自然增大了几成。田氏用这些私制的大量器借出谷物,却用官府的小量器收回,让百姓得到好处。田氏把山上的木材运到市场,价格却不过山上;鱼盐蜃蛤上市价,也不高于海边。百姓没有偏爱,谁能给予好处,他们就拥戴谁。如果把百姓的人力和财力分为三份,两份供养公室,只有一份用来维持生计。公室的积蓄腐烂生虫,而百姓却挨饿受冻。因此,归附田氏的人如同流水一般,谁又能阻拦得住呢?”
听了晏婴的话,叔向长叹一声,忧心忡忡地说:“其实晋国的公室也到末代了。战马不驾战车,公卿不统帅军队,君主的大络无人驾御,士卒的行列中没有长官,富豪穷奢极yù,庶民疲惫困苦。百姓听到国君的命令,如同逃避仇敌。以前世代显贵的栾、卻、胥、原、狐、续、庆、伯家族已经沦为贱奴。政事转移到了私家,百姓无所依靠。国君不知悔改,终rì以yín乐掩饰忧患。公室的威望每况愈下,还能再支撑几时!”
晏婴说:“既然如此,您有何打算呢?”
叔向说:“我能做的都已经尽力了,公族没有指望,只有等待天意了。我听说,公室将要衰微,它的宗族就像树枝树叶一样先凋落。我们这一宗共十一族,现在只有羊舌氏一支尚在。我没有儿子,自己能够善终就算万幸了。足下是我敬仰的前辈,既然齐国的德政也衰微了,您将如何选择?”
晏婴说:“我听说,君子事奉君主,要做到‘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任其逆境还是顺境,终身保持节cao,不违背良心而同流合污,不贪求私利而损害国家,这样才能算得上不弃忠义、不失仁德的臣子啊!”
叔向合掌称道:“善哉!《诗经》里有这样的话:‘进退维谷’,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那么隐居独处,也是君子吗?”
晏婴说:“也算是吧,不过是另一种君子而已!他们觉得自己无力为君王补阙拾遗,心甘情愿地退了下来,隐居乡间,种田编织,恭守法令,顺和时宜,亲善邻里,谨言慎行,不谗不谀,自守节netg惕那些标榜退隐,不以国家为本,不以民为忧,内不能养家,外不念亲友,张口自己饥寒,闭口怨天尤人,夸夸其谈,行为乖僻的人,这是圣主所要禁止的:进不能事君,退不甘寂寞,仰承富贵,饱食终rì,显达之时无益于人,困厄之际一事无成者,这是圣主所要惩罚的;有智不能辅君,有才不能恤民,苟且偷闲,无所事事者,谓之傲上;钻营进身,不择手段,谋取私利,不顾廉耻,于国无益,于民有害者,谓之乱贼;无德无能,自命不凡,以隐居装扮清高,以自甘清贫欺世盗名者,谓之乱国。若圣主在上,三者皆罪不可赦。”
叔向问:“人常说的‘谦谦君子’,先生如何理解呢?”
晏婴说:“这是针对为人处世而言的,君子与人相处,和睦融洽,而不随俗迎合,宽和柔顺而不卑躬屈节,廉洁严正而不伤害他人,品行端正而不扬人之短,举贤荐能而不遗弃弱者。临危不惧,沉着冷静而不慌张急躁。富贵之时,不高傲自负,不轻视他人;困顿之时,保持cao守,不苟且偷生。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谦谦君子’。”
叔向问:“生逢乱世,何以保全自己?”
晏婴笑着说:“就做个谦谦君子吧!《诗经》里有这样的话:‘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无论逆境顺境,都要修身立德,明事理,知进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