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山雨暗移(下)
这几日不太平,不过还好,也算是苦尽甘来,明日就是霜降日。
二妈这人,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筋,现在居然连花魁上房也敢随意出入了。阮娴姣冷着脸,看着眼前这个叫嚣的婆子,等她骂的差不多了,才放开身边的侍女把她驱赶出去。
六女看着二妈远去的方向,又小心翼翼的瞥一眼花魁,苏澜心中大概有了数。
花魁眼里冷的看不出怒火。
二妈这种趋炎附势之人,有胆子,但不多——在花魁面前教训她们这些花魁的准徒弟这事儿...得不到默许,她又怎么敢?能在这聆星坊里压上花魁一头之人...虽然她不愿相信,但还是得学会接受。可是为什么?花魁依然如日中天,除非发生了什么事...
天呐……
谁相信人心,谁死无葬身之地…她百感交集的瞥一眼之桃。
所幸竹筒已被她销毁,灰洒在聆星坊各处,他们查无可查。
夕阳垂落,古旧的石缝里填满松软的青苔,曲回连廊,承接朝晖暮霭。
终于挨过了一天的练习。六女班师回朝时才得知,今日坊中又来了宫人,只道是助兴霜降日赏菊,圣人许诺有大喜,坊主的脸都要笑烂了。
众女在塌上兴奋的交谈着,上一次圣人对聆星坊许诺的大喜之事,还是要改祭台为乐坊,到底是什么样的大喜,能与建坊同喜?
苏澜不敢掉以轻心,不仅是因为翌日花案......
入夜已到子时,整个聆星坊漆黑一片,诸妓皆满怀期待着早早入睡。
二妈提着盏灯,合上坊主的大门,蹑手蹑脚的往那池沼小屋而去,毕竟带着任务,这大概是她生平第一次走的这么轻盈。
有人看到坊妓给那夏家的丫头塞了封密信,至于是谁,是什么东西,坊主只是笑笑,让她自己去问问那夏诃子。
“今日来的...是勾公公的义子......”坊主逗着那两条鱼,“把事情办漂亮些。”
她呼哧呼哧的走着,为坊主奔波这些年,倒是第一次被委以这么大的重任,既兴奋,又有几分担忧。
天上无云,独一轮弯月寂寥的挂着,二妈行至月亮门,再往里走,过了庙门,就是那池沼小屋。
然而她却愣住了。
小老太的眼睛就像要掉出来一样,直勾勾的盯着湖心的方向——一个白色的身影,踩着无数摊开的画卷,正立于庙门之下,执一杆笔,以一种奇怪的舞姿在空中疾书着什么。
天地同白,难有一化,皎皎皑皑,山河欲下…从此处到天边开始,诸多虚幻飘渺,这场景与其说是现实,倒不如说越来越似幅苍劲的画!惨白的月光映上她的面颊——是夏诃子!
“这妮子...那么粗的铁链,怎么挣开的?”二妈一阵心慌,作势就要跑过去,可她刚有此意,就被一个飞来的气波震的向后一趔趄。
画卷沉浮,一道金光,自夏诃子脚底的阵法而上,插入苍穹,直奔那轮玉弓而去——聆星坊的天,突然像是撕开了道口子,黑夜洒下焰火,甚至于四周的凝露,也尽化做橙红的火星儿,明明是子时最黑暗的一刻,此时却亮如白昼。
天罚么?夏诃子失笑,眼中唯余玉碎的光,屏息于脑中支撑术式发动的神通,加大了咒力。
红莲之火,从须弥之外,顺着承天地的那道金光滚滚而来,不似寻常之火,就像拥有生命,咬上指尖,炙烤着逆天而为的女孩——夏诃子还在不断疾书着,
双眉紧锁,口中念念有词,左手护法,右手主咒,多余的衣服已尽被火舌吞噬,露出周身缠满的符咒,在业火嘶吼中飘摇。
这红莲之火,贪婪的舔舐着叛道之人的意志,夏诃子已被折磨的憔悴不堪的身板,在这滔天之火中愈发显得渺小可笑,经脉喷张,她的口鼻已渗出鲜血,飘摇却又不倒……
怎么还没找到…绝望和恐惧不断蔓延…她强行把要离体的意识拉回来…只愿金身咒能再多撑一会儿......
等老太太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跑到了夏诃子旁边,她想把她从那业火里拉出来......
“走开!当心这火烧到你!”
“你疯啦!”二妈惊叫着,火舌的炙热甚至让她难以睁开眼睛。
远处山林,忽然似有同样的异象降临,一时震飞几群山鸟。她双眼充血,疼的泣涕而下,那液体却顷刻被业火蒸干。
“我夏家世代忠臣良将,家父亦一生清白!夏诃子把命给你,但求一份清名!”她大喝一声,“天佑我大褚!”
血咒飞溅,周身画卷扬起——“画境空门,开!”
火燎将至,焮天铄地,随着咒法而下,斯人所执之笔顷刻化为灰烬…
神笔被化为灰烬,那便用血肉代替,火舌咆哮,直接烧穿了层层金身咒,夏诃子的肌肤裸露了出来,只一瞬间,便消失在业火里......
炸燃之前,女孩在业火里张了张嘴,似是说了什么......小老太眨眨眼睛,回过神来,从地上坐了起来,她被炸飞了几米,自头顶淌下涓涓鲜血…她似乎撞到了石头——二妈看着眼前消失的庙门...残存无几的池沼小屋,那被炸黑的手,还攥着逝者部分的衣襟......
她看到了芦苇荡上不全的尸首。
“啊!”二妈惨叫一声,扔开那片衣襟,“不是我...不是我...”她又向前看了一眼,“不是我...我想救她的...是她自己...她自己!”
二妈绝望的转头跑去,迈开步子那刻,差点因灌铅的腿而摔上一跤,可即便它们仍在不停的打着颤,逃生的意念依旧让她步履难停,小老太头也不回的跑着,直到跑至月亮门边,一抬头,猛地看见阮娴姣面色惨白的站在那。
“花...花魁!”
二妈吓破了胆,同样也从未见过阮娴姣如此惊怒的神情——那是即便作为花魁都藏不住的情绪。
她想起自己这些日对花魁的跋扈,今儿又叫她见了这副模样...
“不是我...不是我...”二妈躲开阮娴姣,顾不得礼数,仓皇而逃。
她拼命的往回跑着,一路疯癫,一路喃喃,聆星坊经刚才那震彻天地的一闹,如今灯火通明,诸妓从各自住处鱼贯而出,与疯癫的二妈擦身而过,大家都在往月亮门处赶,但又都迟疑着不敢进。
“唉!你等等我呀!”之桃提着灯,在后面一路追着。
夏诃子!
弄出这么大动静...成功逃了吗?是逃了...还是......苏澜一阵耳鸣,汗如雨下,已左钻右钻,冲过人群,眼看着就要跨入月亮门,往池沼小屋而去——方此时,她突然被一道鲜红的身影转身拉走,那巨大的钳力,令她逃无可逃。
别说夏诃子了,她连根儿芦苇都没看见。
“花魁?!”她惊叫着,“你这是做什么啊?!快放开我!”在前疾走之人,充耳不闻,反而一路急行,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这手怎么甩不开?!她被狼狈的一路拖拽,诸事之荒诞,甚至有几分虚幻。
二妈一路跑着,喉咙里的血腥味和快炸裂的肺让她疼痛难耐。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只知道绝不能停下。
不知又跑了多久,她忽然在拐角处撞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坊主!”她哀嚎着,像是看到了救星。
罗织转过脸来,身边的韶光和一众歌女也跟着看向这个满身焦黑血污的婆子。
“二妈这是做什么去了?你这身上都是...”韶光故作震惊,突然指着她的衣襟大叫着退后几步,“血...是血!杀人了...杀人啦!”
无数灯影打在二妈身上,诸妓惊叫,无不跟着乱了起来。
“不是...不是我!我没有!是那夏家小姐自己!”二妈在尖叫和唾骂声中几近崩溃。
“你杀了谁?”韶光止不住颤抖,“真是胆大包天!夏烛金罪孽再深重,也曾是朝廷命官...况且妻女无辜,就连圣人也只是将她贬做贱籍,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杀了朝廷命官的千金!”
“我没有杀她!”她歇斯底里的尖叫着,“坊主知道...坊主知道!您说句话啊!您是知道我的...是您让我...”
“还不住口!我看你是疯了,居然还想把这脏水泼给坊主?”
“我没有...”二妈傻了眼,把最后的希望落在坊主身上,口中不断重复着那话,一双小眼里满是血泪与乞求。
罗织皱了皱眉,似乎在看什么脏东西。
“众目睽睽,谋财害命,丢人现眼,有辱斯文...来人呐,把这疯婆子给我拉去官府,听候发落!”罗织转过半边身,掩面而泣,以让所有人都看的到,“二十四年...二十四年的光阴,我竟没看出你是这种人!我保不了你......”她瞥一眼二妈,眼神中闪过一丝轻松,“大家都看着呢。”
“从你刚出宫青发与你相识...你出宫多少年,我便为你卖命了多少年......”
小老太张着嘴,圆睁着一双眼睛,人已经傻了,就那样看着坊主,来了几个壮硕的仆役,一边一个,架着这枯槁的老太太,她也不反抗,就那样失了魂似的,被一路拖着进了黑暗,渐行渐远。
“是我用人不当!”罗织低着头,继续忏悔着,“夏诃子是个好姑娘,夏家也算是鞠躬尽瘁,可惜啊...就毁在那夏烛金身上!真是弥天大憾,忠烈之家,竟然落得这般田地......”
她继续表演着,就见黑暗之中,刚才走的两个仆役里,只有一个一瘸一拐连滚带爬的跑了回来。
“坊主...!”他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又怎么了?一天大惊小怪的。人送到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被人打断演出,罗织满脸不悦的转过身去,也就在那一刻,丢了她作为坊主的镇定。
跑回来...不,该说是逃回来的那人,断了条胳膊,袖管空荡荡的在风中飘摇着…他那背上深深的嵌着两根箭,回来的路上,已是血流成河。
“刚开坊门…他两个的头就被…咳…砍下来了,坊主...官兵杀进来了...快逃......”话音未落,那躯体已先支撑不住,重重的砸在地上。
诸妓愣在原地,似是还在震颤之中,她们从未见过这等场面,正懵着,就听天空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抬头一看,黑夜中密密麻麻的出现了什么东西。
是箭雨啊......
刚把这一辈子只能见一次的东西认清,方才还生龙活虎的诸妓,下一秒已像一团团破麻袋似的倒在箭雨之下。剩下侥幸幸存的,看见同伴被钉在地上,血流遍地,睁着惊讶着还来不及闭上的眼睛,不等她们走出这虚幻的梦,就见四周倏的燃起火把一片,诸妓大乱,男人的呐喊声,刀剑的碰撞声于耳边鬼魅随行……
一柄寒刀向坊主的面门砍了过来,罗织一把扯来韶光,韶光还疑惑的想朝坊主的方向望一眼,就见那白皙的脖颈上一道蔓延开的红线——她这“待若亲生”的女儿人头应声落地,再看罗织,已不知去向。
苏澜还在狂奔着,眼前之人也越发虚幻,她忽然猛一回神,发现自己竟就站在那破败的池沼小屋内,月光倾泻进来,“花魁”已不知所踪,炸缺的房顶外隐约可见一棵苍劲笔挺的胡杨树...她忽然注意到窗外传来的烧杀和惨叫声,火光冲天,昔日褚人皆倾慕之春色,如今已变成这副模样……
来不及担心别人,她忽然听见屋外一阵刀尖划过地面的声音,苏澜一下慌了神,死亡的阴霾初次将她裹的密不透风。
这池沼小屋四周尽是沼泽和芦苇荡,来去的道路就只有往月亮门那一条,为了更好的控制夏诃子,屋内一览无余,藏无可藏,若被来者发现,则必死无疑。
她突然想起来夏诃子在此处赠她的卷轴,消失的砚台和她本人神出鬼没的秘密——画术之壹-入画,如果她能在那人发现她之前遁入这画中,尚有一丝生存之机。
进啊...进啊,怎么进不去?她攥着那卷轴,眼睛死死的盯着入口。
来者的影子攀附上墙面,黑暗正如死亡,一丝丝向内渗透着,苏澜的神经全集中在那利器拖行的声音上面,死亡的恐惧让她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着,摸摸这画,绢布的纹路,笔墨的走势,她早烂熟于心,可遁入画中...遁入画中...那么大个活人,怎么遁入画中?
“...重点在你要理解灵力。”
存在万物间的灵力...苏澜急得焦头烂额,哪儿有什么灵力?事物都是看见了才知道那是什么事物,闭上眼睛怎么看清它的面目?何况现在除了恐惧,她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她看清了来者,来者也看见了她。
八尺高的一个汉子,提着把还在滴血的刀,一身明晃晃的甲胄,看见缩在墙角惊惧万分的少女,向外张望了一眼,舔了舔嘴,露出一口黄牙。
他单手解开身前碍事的甲胄,起手往旁边一扔,男人晃了晃手里的刀,用手指沾了点刀尖的血,伸出舌头舔了舔,苏澜竭力试图往后缩去,可这墙边早退无可退。
来者吹了吹口哨,显然这动作起到了良好的效果。他玩弄似的走了几步,想起时间紧迫,这禽兽遂不再为衣冠所束,他几大步走到女孩身前,一把拦腰把她甩到肩上,朝着床边走去。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苏澜在他肩上拼命挣扎着,拳头如雨点般砸在男人的铁甲上,不仅无济于事,还疼得她龇牙咧嘴,“穿着一身戍敌的戎装,干的却都是为祸民间的脏事...你就没有姐妹母亲?你就没有妻女?!”她话没说完,就被甩到床上,“当差时不念妻女老小。”男人压上来,好重,浓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刺透她的鼻腔,苏澜极惊怒厌恶的瞪着他,浑身都在挣扎,“你这皓首匹夫,彘鼠之辈...还不起.......”
男人挥了一拳,正砸在她的左眼边…苏澜的头被迫甩了过去,这突如其来的一拳,让女孩怔在原地。
苏澜歪斜着脸,左侧眉骨麻的没了知觉,只是整个头嗡嗡的,左眼暗淡了下来,一道鲜红划过右眼。
她不再动了,不再管身上一件件被野蛮撕裂的布片,眼前鲜红的世界,持续的耳鸣,大脑肿胀和眉骨传来的痛感让她出了神。
这副躯体,已只有大脑和发红的视野是活着的……
是夏诃子放那琴盒的紫檀书架啊…她盯了许久,好像从这木材的纹理间,流动着一股棕色的气息...她看向被那剧烈震颤波及,而散落一地的书卷...这些流光溢彩的气息,想必是一则则不同诗词寓言笔者的见解吧。
她透过茶具看见瓷器里晒干的茶叶,似乎也能闻见茶香...紫砂壶有紫砂壶的气息,宣纸有宣纸的气息…
她看见身旁本是视觉盲区的位置,那把攀附着惨死之人暗红色怨气的凶器。
…身上的某一点,突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可那却飘飘然然,不近真实,就好像来自身外——苏澜木然的转过眼,就像事不关己,面无表情的看着上面化为兽形的男人,在其正陶醉时,抓起他的刀,从此物的左肋,过脾脏双肺,一路穿刺透出右肋......
她胳膊的长度,能伸手的角度,理应够不到那把刀,可她又好像与那刀柄间失去了距离,只是心在想着,手里要有刀,再看时,刀已握在手上,插进身里……
她这个角度,也理应看不见甲胄的缝隙,可她脑中却分明的知道应往哪儿刺去...鲜血喷了女孩一脸,男人不可置信的向下看去,试图挣扎着爬起来,可最终也没能站起来,往旁边一歪,倒在了苏澜身边。
这人的气息消失了,苏澜眨眨眼睛,看见尸体上垂下的腰牌,伸手去握,接着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阳光晒的人刺眼,苏澜正在一片花田里疯狂奔跑着,是在干什么来着?对了......她抬眼,看见前面奔跑着的夏诃子,她正追着她,却如何也追不上...
好像有火燎原的声音,苏澜突然感受到一股扼喉的窒息感。
夏诃子不见了。
她突然被谁的手拽住,回头一看,是花魁,可又看不清她的脸......
......
苏澜尝试睁眼,眼皮太重了,她的喉咙里发出呜咽声,耳朵里还听的清晰,证明她没在做梦。
“醒了...你还好吗?”一个老者的声音。
苏澜勉强睁开右眼,她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在这漫天火光里,红着双眼,不时四处张望,似是也在躲这兵乱。
她刚想说什么,眼皮就耷拉下来,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