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娜(10)
望着到处都是勾心斗角的人群,我感到很失落。
走出家门,眼前一派景象显得有些虚无缥缈。
这些人,不真实。
想必他们是没经受过什么磨难吧,例如战争。惨绝人寰的厮杀、抱头鼠窜的狼狈……历经周遭,我们,这个帝邦,获得了什么?
先不急着数落别人了,我自己也出了很多问题。
是生活环境改变了我的心性吗?说实话,长年累月的征战已经让我身心俱损。也许再多打几次仗,我就会累垮,然后任由战场的尘埃与黄沙拍打在脸上,与世长辞。申妮莫尔啊!您何时能降临人世,将人类的不幸化作儿戏,让它简单地烟消云散?
毕竟地位太高,有这样的感慨也是正常。大概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责任因此也就无形中加重了。
家有妻儿,我不希望战争的祸乱波及他们。
人类所创造的军队编制是个错误。无休止的斗争,在我看来,远比无知更加愚蠢。没有冲突就没有进步,想必是哪个帝邦散播出的谎言吧。
既然如此,我必须制造噱头,让人类战争爆冷的噱头。
至于昨日征战会议上所公布的准备,我想是时候暗地里改动一下了。
只要大幅削弱自身战斗力,这个目的很容易达成。那么,我就发挥拥有领导权的优势,简单引导武器配置吧。
绯多亚斯,抱歉,做出此等抉择。
战士们的英灵,会怪罪我吗?
我不过,一介蒂洛姆。被帝邦人民奉为王牌,我很荣幸,也很惭愧。我不认为以自己的能力可以轻松胜任这个头号职位。所有的成就都来自笨鸟先飞的努力。我只不过,能比他人捷足先登。迄今为止,在我手中置放的胜利,我捏着不安稳。泪珠一般,这昙花一现的胜利与失败几乎没有差别。这胜利易碎,并且蕴含其中的是惨痛与苦楚。
今天的天际很蓝也很亮。
即使是阴天。
万里晴空应该留给和平主义者享受,而罪恶的征战者只配承受雷霆万钧。
这句肺腑,一定是我的墓志铭。在心底,听闻这一声怒吼,我受到莫大的触动,然后是震惊。
我走上大街,前往内城,未来几周的文书签订与修改工作还等着我。大街地板的平滑石砖,让我踩着很不安稳。
路人,绘罗嘉的居民望着我和善地笑。
有时,即使是发自内心的微笑,性质也是虚伪的。我觉得他们的笑不合时宜。其实是为了报复将他们子嗣送上这个名为战场的刑场的我们吧。真是让人寒心喏!他们私下探讨了不少对付内城官员的话题吧。人心可不是我一介蒂洛姆能够左右的。
引人遐思,这些死了丈夫和儿子的寡妇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她们未尝思索过自身存在的意义。
帝邦打了胜仗,她们就得假笑;帝邦吃了败仗,她们只得苦笑。
无论支持征战与否,这些令人心生怜悯的妇女只能干巴巴地望着帝邦的周转和兴衰。
男性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来自我心底的这些牢骚,绝对可以作为男性的心声搬上台面。我一边应对人们的笑容,一边注意男孩女孩们的嬉戏举动。他们依旧活泼开朗,帝邦的盛衰对他们不起丝毫影响,可以说是轻如鸿毛了。而看着他们嬉闹的大人,却生发出许多烦恼。有一天,不久,从男童之中择选“天赋选手”,给他们家中寄送步兵或是骑士的培养契约——条件真是不错,足以换来帝邦的一名新生力量。
然后,光荣地血溅沙场。
统治者一直以为那是亡者父母希望瞥见的光景。其实不然,人体物质的存在消逝,观众的心理也会渐趋空虚。
剧场演艺的道理,放在现实也是百分百切合。我并没有,至少在此刻,悟出些什么。这些即兴想到的,都是过往思索烂的陈年古迹。
到了内城门处,我像往常一样报上名号,登记进入内城。
神城樱开得还是那样端庄幽雅,以前的我怎么就没想到为这寻常的景色挥洒出一篇文章?
令人心动的神城樱,在大难来临之前,还是那么沉稳。她既不附和逐波的清风,也不理睬深埋根底的昆虫的搔痒。那些的种种烦人,是我每天承受的,她自然也不例外。
来世愿做神城樱。
就算是植物,也好过作为麻木的植物人。绕过高塔的一半,到达门前,我是这么想的。旭日东升,艳阳侵袭内城,我的影子投射在面前的门板上。它比我矮,却比我更能缩放自如。
我再一次扭头看了一眼神城樱,最后转身推开大门进去了。
“嗨,德凯尔!咱们一样,都来得早哇!”“帝邦的雷暴”尤泽与我打着招呼。
“巧合罢了,昨晚没睡着。”我随声应答,带着微笑看他,“雷暴,早饭呢,吃了没?”
“路上吃了,别说我家那,街对面的肉卷和香茶,真是最佳早餐搭配,而且只要二十黎(比伯通用货币,比较小巧,造型像拼图,方便携带)!”我看他心情很是高涨,毕竟比起我这个彻夜未眠的苦难人,看什么都是错觉似的,容易放大化他人的情绪。
“呵呵,好吃的话,下次给我也带点咯,就明天。”我的语气中夹杂了微妙的阴沉,不过旁人察觉不到。
“那就无条件从命了,王牌大人。”尤泽轻松地答应。
明明我的称号不是王牌,他们总喜欢以这种自认为合适的称呼叫我。啊,也可以说是一种调侃吧。
我的称号,是“绘罗嘉的死亡骑士”。
死亡德凯尔。
这个称号很响亮,有点象征着厄运,我倒是认命。可是同僚和帝邦人民赋予这个称号的意义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骑士。
霸气的称号里附带了很多负面因素啊,这都无所谓了。
反正不久的将来,这个满是威压的称号,就要交付在血腥的战场上了。他们应该习惯没有我的世界,和以我“主导”的纪元。
绯多亚斯,你一定要习惯,没有我这个战争招牌,比伯该是多么平和。就算交付优秀的蒂洛姆,也可以给你当头一棒,让你收收心。你,在政治的纷争中,正在迷失。而这清醒的良药,必须是我来给,给你强灌下去。要让你知道,我们拥有了绝对优势,我们不必再四处奔波了。
绘罗嘉早已成为比伯的霸主,你还不明白吗?
想到这,我的瞳孔不禁放大。
“怎么了?端详我脸上什么东西?”尤泽问了一句,有点猝不及防。
“嗯,你是不是没刮胡子?”我为自己打了圆场,以此来掩饰自己不知觉的失态。
尤泽摸摸下巴和颧骨:“哎,确实。啊呀,明明起这么早,忘记这么重要的事。”他翘起二郎腿。
“那你慢慢整理,我去忙了,最近事情成堆。”
“好,回见。”尤泽手依旧扶着下巴。
走到宽敞的楼梯口,顺着长长的环形楼梯向上,终于到了第七层——我办公的地方。在第七层,我拥有属于自己的办公室,说不上气派,但宽敞是绝对的。
在这里,在桌上,那一摞信封、文书里头,就含有我将要篡改的信息。不论何种类型什么内容的篡改,对于我而言,站在这个位置,都是手到擒来。权力,某种程度上,给予了一个人在社会上的最大自由限度。
我可以主导所有人都无法随意进出的房间,并且干常人接触不到的事务。
这样子的工作和如此生活背景,谁不憧憬,何人不向往?
但也正是如此,我才要毁掉这种不平衡——这种待在办公室工作就可以凭借白纸黑字摧残帝邦的不平衡。建立这种不平衡的前提是打仗。
绯多亚斯给我的权力太重,导致我产生了许多形同泡沫般的凭空臆想——看得见却摸不着。一直希冀的和平与独立巅峰的至高无上,在我看来是无法实现了。
今天的思绪很多很杂乱,原来将死之人一天比一天斟酌得丰富,我在意识上达到了常人未曾触及的境界。凭借生死去跨步登峰造极,比伯,这片我深爱的土地,我自私地渴望仅我一人才可做到。用注定到来的虚无换取一支颂扬和平的唱诗班。那曾是作为一名蒂洛姆的崇高的愿景。
——
坐在松软的位置,闭着一只眼睛打量面前似丘陵一般此起彼伏的文书,我想知道做完篡改工作后的我会是什么心情。
手指、手腕已经在飞速抖动了,扩张军队编制的信件,我否决了绝大多数。一顿胡吃海塞,最后,原本的军队编制被我“吃”到只剩下。
在这个旁人看来惊心动魄的举动,我的心境倒是柔如细流、有条不紊。
这就是灵感呐!
就像,画家所尝试的禁忌之作!背离时代环境的禁忌之作!以生命作赌注的禁忌之作!
改变比伯命数的任务,交给我来完成。一份份文件盖章过去,一页页书稿流过眼前,不过尽是些形式,任由我捏造就好。
也不知做了多少工作,太阳的眼角从桌子左侧溜到了右侧。我当然没吃早餐,所以午餐还是积极点。
我起身。
不愿再品尝迎接死亡的滋味,我动作迟缓地挪动到二层的餐厅。内城高塔的重心之所以这样稳,就是因为有二层这样结实而宽大的结构,像肚子下移的啤酒桶。是不是喝一点啤酒好点呢?不,那显然得留到夜傍,与我指派的赴死大将一同享用。中午的酒,没有饮用的兴致,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
还有谁,或者说哪位圣人能够体会、分割我此时的这种晦暗心情呢?一整天好似得了绝症一般魂不守舍,神似一位罹患精神疾病的意识流作家,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在这样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日子突发此种恶疾。简直是失心疯,我总是皮笑肉不笑,和熟悉的同僚们打招呼,也非平日里——亲切的感觉。我明白,是因为原始的狂乱与锋利的智慧正在进行殊死搏斗,我不忍心无端泯灭几千人的存在——以我最痛恨的战争的手段。
我点了不少图利西亚的菜品,中午是时候与饭菜做个斗争了。意志的内驱力迫使我强振食欲,-把食物塞进嘴巴,就像在皮包里充入空气一样,简单的动作重复不停。
“喂!王牌,打起精神来唷!”“绘罗嘉的悍将”雷迪亚提醒吃饭吃到昏昏欲睡的我,呐,这小伙子真是,非常年轻。他硕实的身体占满了我的视野。见我没作声,他顺势在我这个前辈面前小小的邀了功:“昨天啊,王牌,你知道嘛?有一伙伪装成狄娜商队的强盗意图袭击源火,有个骑士报了我的名号,直接吓退那一拨人。悍将这名号,不知道日后,我还受不受得住?”
留心到他有一丝得意洋洋,我劝勉他说这还远远不够:“不在于你的名号对他人而言有多响亮,而在于你这个人有多耀眼,懂么?”
雷迪亚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似乎反省了顷刻,然后我意识到这些言辞有些严厉且沉重,于是换了个话题转移注意。
“听说令尊老来得子?光耀家室啊。”我徐徐吞吐。
“哈哈,没有没有,是老来得女,家父准备让她走文路,陶冶情操比什么都重要。”雷迪亚挤出笑容回答道。听我突然提到他的家事,作为后辈他有点惊讶。不过他认真纠正我用词的失误,应该也是关心家内的人,我欣赏这样的后辈。
“夫人近来可好?”雷迪亚问我。
“佐姆啊,她身体一直都很健康,不过她身边的一些同性朋友倒是个个体弱多病。真是搞不明白喏,现在的年轻人。”我叹了口气,“身体素质都是些什么样啊。”
……沉浮于一场场话题中,我暂时抛开了——一些中年人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