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
亚兰一声令下,我停止了对尾槌龙的射击,因不断发射弩弹而发烫的炮管被我折叠起来收至背后,好以机动性最高的状态朝着与另外两人不同的方向奔跑。
本是无风的环境,身后却传来阵阵风声,地面上的尘土和落叶也被卷起,可惜秋天即将结束,若是在盛夏,满枝的树叶也会因此摆动,定是一副更稀奇的景色。
就在刚才,在我们三人的掩护下,商队成功撤离,可因为先前的战斗,尾槌龙发了飙,对我们穷追不舍。
亚兰一如既往地组织着战斗,凭借着他的知识与经验,整场战斗我们还未处于明显劣势。
不过实际情况也不容乐观,我们从未同如此巨大的怪物战斗过,除了要克服心理上的压力,武器在战斗中的损耗也是不小的问题。
亚兰和伦多的武器到还好,可以用砥石临时打磨,我这边的弹药却快要见底。又因为运送弩弹的车随大部队一起离开,弩弹除非临时制作,否则无处补充。
情况危急,已无后路可退,就在尾槌龙因为我们的攻势停下来,而我准备乘胜追击时,亚兰却让我们以怪物为中心四散逃开。
比起疑惑,我更多的是不安。
身后的呼啸声未曾间断,那究竟是什么都声音?
难道尾槌龙实际上会排放瓦斯气体,背上的驼峰是它储存气体的器官?还是说因为尾槌龙搞出来的动静,有其他怪物闯入这场战斗?亦或是只是我想多了,只是普普通通起了一阵风而已?
由未知产生的本能恐惧,唤醒了我为了战斗而自我麻痹的神经。
我不擅长对付这样的负面感情。
为了扫除这一心理上的阻碍,我回过了头。
眼前发生的一切,有种莫名的异样感。
尾槌龙以柱子般的两条腿为支柱,上半身正依靠惯性高速转动着,被它沉重尾部扫到的,人腰一样粗的树,在我面前应声粉碎,不堪一击。
它那旋转的样子,让我联想到孩童时期玩的抽陀螺。
但是,尾槌龙不是陀螺,二者的重量相差千万倍,庞大的身躯以如此反常的姿态旋转着,肆意破坏周遭的一切,让我不禁质疑自己肉眼所见的真实性。
反常的现实并未就此结束。
高速旋转的尾槌龙突然减速,下一秒,它在我的视野中凭空消失。
我停下脚步,身为猎人的反应让我迅速意识到这一瞬间发生的事。
抬起头,看到了被重尾的惯性甩向天空,像陨石一样朝我这边俯冲的尾槌龙。
看来我是那个被瞄准的倒霉蛋。
我立刻转身,身体与意识回归到脚下踏着的无比真实的地面,不顾一切向前跑。
一步。
两步。
三步。
取代了踏在土地上的第四步的,是身后震天动地的陨石坠落声。
◇
我紧握着两把双刀,抓住尾槌龙背向我的一瞬向前猛冲。
怪物侧着身体,准备向正与其交战的伦多使出一记铁山靠。
这是难得的机会。
我踏上怪物被厚重铠甲覆盖着的,像鼓槌一样的巨尾,然后扭转着自己的身体,奋力一跃,倾斜着在它山一般的脊背上旋转突进。
利刃在怪物坚硬的皮上挥砍、切割,留下道道血痕。
在双刀的猛烈攻势之下,那记铁山靠并未成功使出。
我在怪物正前方落地,两只手震得发麻,如果没有紧紧抓住刀柄,两把刀怕是早就从手中脱落了。
战斗并未结束,为了自己能生存下去,怪物往往会激发可怕的潜能。
硬接下攻击的尾槌龙只是踉跄了一下,随即便让我感受到了其势必要将我们抹杀殆尽的目光。
大型植食性怪物可怕的领地意识,我亚兰今天确实领教到了。
没有时间调整状态了。我俯下身,对伦多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一起上。
如果洛斯没有因为被尾槌龙落地时崩飞的石头砸晕,或许他的弩炮支援还能给我们多一些喘息时间。
我猛踩脚下的土地,整个人弹射出去,冲向怪物的右翼。
因为刚才的攻击,我成功吸引到了怪物的注意力,他扭动着那不算灵活的躯干,时刻准备用角把我顶飞。
现在要做的,就是制造出伦多能使出全力一击的机会。
我不断奔跑着,在逃出怪物追击之余用双刀砍它的身体,然后,机会来了。
尾槌龙突然抬起来上半身,两只巨大的角向我压过来。
我慌忙向右扑,尾槌龙的攻击仅是掀起了身旁的泥土。
趴在地上的功夫,透过怪物身体下方的空间,我看到了把巨剑抗在肩上,准备使出蓄力一击的伦多。
很好,他抓住了这个机会。
巨剑重重砍下,怪物的身体随之皮开肉绽。
没有怪物能接下这一击。
——至少在此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尾槌龙没像我想象中那样摇晃着倒下。
它依旧像座山峰,毫不动摇。
它连头都懒得转向伦多,千斤重的尾槌一甩,刚才还在攻击怪物的他,现在被打飞老远。
“伦多!!!”
解决掉身后的敌人后,下一个目标便是我。
我紧张地爬起来,不等摆出架势,尾槌龙的攻击已到了我的身前。
已经来不及躲开了,我把双刀架在胸前,屏住呼吸等待着它沉重一击。
等待着我的,是从未感受过的冲击。
身体向后飞去,与地面撞击了几次已经无以计数,只剩下双手紧握刀柄的触感还在脑中存留。
为了战胜它,为了活下来,手中的双刀或许是我能把握的最后的变量。
我这样想着,喘着粗气,艰难地直起身。
我死盯着怪物的因愤怒发红的双眼,两条胳膊抬到身前,曾精心保养的双刀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如今它们已满是伤痕。
尾槌龙动了。
先是一声怒吼,紧接着,沉重的双腿被缓慢驱动,双角紧贴着地面,一座小山直直向我冲来。
这是我平生不曾见过的景象。
只要往左侧闪,就可以躲开怪物这次攻击。接下来,在游走于怪物四周的同时找机会靠近,用力斩击它的腿部,就能使其失去平衡。
但是余下的体力,似乎已经不允许我这么做了。
要么集中精神闪避,要么就全力攻击,我只能二者择一付诸行动。
怪物离我的距离大概还剩下十米。
不管怎样,躲开这次进攻是最明智的选择。
但是,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我跑不过正冲向我的尾槌龙,如果现在移动自身的位置,足足十米的距离,它只需略微偏转方向,我就无处可逃。
所以,沉住气,不是现在。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对强于自己的生物,冲动只会加快归西的速度。
只剩四米。
再不行动就晚了。
右脚猛蹬地,转身向左奔跑,我头也不回地从尾槌龙的进攻路径中逃离。
由于精神高度集中,我所感知的时间像是慢了下来,也因此注意到眼前只出现了一瞬的不寻常的火光。
身体右侧,吹过一缕炽热的风。
紧接着,夹杂了热浪的爆炸声从后方传来。
是洛斯。
洛斯从我先前安置他的巨石后现身,提起来的重弩正在不断发射火炎弹。
“亚兰!!!”
洛斯重新装填着重弩,喊出我的名字,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转过身,重新面对尾槌龙,几发弩弹顶多让它变迟钝,无法平息它的愤怒。
不过接下来,全力进攻就好了。
待尾槌龙从炮轰中缓过神来,我早已递达它的后方,虽然这是个随时可能被尾槌砸扁的危险区域,但洛斯的弩炮替我吸引了怪物的注意。
我反手握住双刀,迅速接近支撑怪物庞大身体的两根支柱,不假思索砍下去。
“诶?”
无论哪个猎人,都会在吹响变守为攻的反击号角那一瞬变得亢奋不已。
可在我斩下第五刀前,怪物的腿先一步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轰然倒下。
“死了吗?”
我走到尾槌龙的头部。
高大的山丘已消失不见,我眼前的只是一头呼着白气、满是伤口、只剩下一只眼睛斜望着上空的野兽。
原来,不仅是我们,尾槌龙也是强弩之末。
它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它没有错。
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罪恶感就会像蚂蚁一样爬满全身。
放了它吧。
“……”
假如我是个初出茅庐的猎人,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只可惜,我不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面了。
我踩住尾槌龙的头。
它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呼吸开始加重。
我将其中一把刀举过自己头顶,从怪物脑袋上最柔软的部分深深刺入。它挣扎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鸣,很是让人痛心。
不知多久,连最后的起伏也消失了。
“结束了啊……亚兰。”
先说话的,是把大剑当作拐杖,一步步挪到我身边的伦多。
“嗯,不用担心,已经死透了。”
“解决掉了吗……终于……”
洛斯也走了过来,差点因为到处是坑的地面摔倒,不过没关系,伦多扶住了他。
“啊……终于干掉了,我这两把刀都快磕成钝器了。”
我不能放过这头差点将我队员置于死地的怪物,就算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也不行。
它那因为怒火而映出红光的眼睛,饱含着切实的杀意,直到现在也让我背后冒汗,放任其与我们待在同一区域,这是对我们安全的极大威胁。
所以我杀了它。
它守护领地的意愿是真实的,我保护队员的决心也是真实的。
既然如此,那便无对错可言。
肾上腺素开始消退,浑身袭来剧痛,我倚在怪物的尸体上,一动也不想动。
看我这样子,另外两人也坐下来,我们三个靠在一起。
“话说,我们要去哪找商队汇合啊。”
“……对哦。”
仔细一看,周围的景色已经不是遭遇尾槌龙之地的样子。光顾着战斗,我们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的方位了。
但是现在,也没人有精力想出解决方法了。
算了,先回复体力吧,剩下的事回来再说。
刚要闭眼,洛斯指向我们前方不远处。
“诶诶!那是不是有个人啊。”
顺着洛斯指的位置看过去,那里果然有个人影。
看见了我们,人影向我们这边跑来。
人影渐渐清晰,原来是一名装备着片手剑的猎人。
好啊,看来有人能为我们指路了。
◇
时间不早了,天完全黑了下来,一座座矮房里透出的灯光有序地熄灭。
一天将要结束之时,巴尔克村并未就此沉寂,村民们提着灯,走向同一个地方。
一年一度英雄庆典依旧留有热度,期盼已久的人们自然不会放过享受庆典的任何机会。
关于英雄庆典,有个由村里的老辈传下来的故事。
据说很久以前,此地怪物横行,不仅村民的居所不时受到野兽的威胁,而且因为怪物的田破坏,导致收成不佳,就连最基本的自给自足也成问题。
直到公会派出猎人露比来,才打破这一窘况。
露比作为猎人的强大,和她身为女性的亲和力,让她很快融入这个不曾对外人敞开大门的小世界。
露比的不断进行着狩猎工作,摆她所赐,周围安全了起来,停滞了多年的村子开始重新运作。
不久后村中又建立了猎人集会所,猎人和商人成为了在村里穿梭的人群的一部分,村子慢慢活了起来。
如果仅仅如此,露比的功绩在人们看来或许还没到要为此举办庆典的程度。
事情发生在露比在巴尔克村定居的第二年。
那时村中的情况已经安定,村民不再为吃不饱饭发愁,就在普通又平淡的日常有条不紊地进行时,周遭的怪物又莫名奇妙的多了起来。
为了查明原因,把保护村子的任务交给同在村中的猎人后,露比和她的艾露猫步入了森林深处。
在那里,他们遇见了徘徊的恐暴龙。
那是怪物莫名激增的根源。
在露比出发的第五天晚上,人们在村口看到了装备破烂不堪,但依旧强打笑容面对迎接者的她,还有她的猫。
与此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恐暴龙被成功讨伐的消息。
露比休整了一整天。第二天天晚上,村里举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盛大英雄庆典。
英雄庆典的主题,是感恩,感恩露比为巴尔克村付出一切。
而在这个只为一个人举办的庆典逐渐变成当地习俗的过程中,除了感恩,歌颂英雄的事迹也逐渐变成了主题之一。
不眠的村民们在享受了白天在村中举行的竞赛活动后,挤在搭好的舞台前。
舞台搭建在村口的位置,在不远的装备店处,菲莉娅从里头走出来。
她手中提着钱袋,缓步走向武器店对面倚墙闲聊的三人。
“嘿,最后的装备已经全换成钱了,接下来往哪里走?”
她把钱袋随意扔到萨德克的脚下。
萨德克没有动,继续砸吧着嘴里的烟,旁边的迪勒捡起来钱袋,等不及地打开清点数目。
“可以啊,大哥,换了不少钱呐。”
菲莉娅叹了口气。
“可以了吧,该动身了。”
“等等。”
萨德克拿下来烟卷,口吐着白烟。
“你背着的是什么?”
他指的是菲莉娅身后的东西。
因为被白布条紧紧裹住,只能分辨出那东西的大致轮廓。
“你管不着。”
“我说了吧,把武器装备全都卖掉,接下来要走大路,遇不到有怪物。”
就算用布条包裹住,萨德克也一眼认出来那是他们要卖掉的武器之一。
“嘁……”
“怎么,还要我们几个帮你吗?”
“行了行了,我去就是了,真够烦人的。”
在三人的注视下,菲莉莉不耐烦地往回走。
三人接着聊些有的没的,直到时间慢慢流逝,菲莉娅始终没有从那座亮着灯的屋子里出来。
“迪勒,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萨德克终于发现了异常,闲聊也到此为止。
迪勒走进了武器店。
墙上挂着的,罐子里装着的,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武器。
然而整个武器店里,除了店长站在柜台前,再也看不见第二个人。
“老板,刚才有个女的来这里了吧,她人呢?”
“哪个?哦哦那个人啊,她不是出去了吗。”
“是啊,然后她又回来了,您没看见吗?”
“回来了……回来了吗?没回来吧,对,没回来没回来。”
“老板。”
“诶,怎么了。”
“不要这么紧张嘛,还是说你身后有人啊?”
“人?没有啊哈哈,你在讲什么东西啊。”
“真的吗?”
迪勒走进店长,把头歪向一边,识图看清他身后的情况。
“不,真没人,你别过来啊,啊!!!”
就在迪勒一步步靠近店长时,罐子破裂的巨响却让店长不由得尖叫起来。
“什么动静?”
迪勒顺着声源看去,原本完整的陶罐像被人用力击打了般裂开,插在罐子里的刀剑散落一地,发出砰砰锵锵的声音。
等到让人烦躁的噪音从迪勒耳朵里消失,目所不能及之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迪勒猛然惊醒,回过头。
“嗝啊!!!”
菲莉娅把包着布条的剑用力抽向迪勒的头,迪勒只觉得脑袋里一阵闷响。
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菲莉娅已经从店里逃走。
◇
控制店长比我想象中要容易得多。
“一会儿会有人进来,你给我表现的正常点。”
我把随身携带的匕首抵在店长的腰后,整个人缩在他那刚好能挡住我的,略有些肥胖的身躯之后。
虽然很对不住店长,不过只能这样做了,逃出他们的控制是我首要的目的。
刚从家里出发不久时,我曾逃跑成功过一回,要不是打听到了拉娅的消息,我根本不会和那帮人再次相遇。
回头想想,那次在雷狼龙爪下救了他们,虽然是我作为猎人生活至今的信条所至,但的确是个错误的决定。
本以为他们会良心发现,没想到反而加强了限制我自由的力度。
就连晚上睡觉还要派那个叫库的家伙盯着我,真是的,什么东西啊。
不过我注意到一点,每次要把抢来的装备卖掉时,他们都是让我一个人去,自己在不远处看着我的行动。
三个人为了避免在太多人面前现身,于是把这些事交给我来处理,毕竟我一介猎人,就算拿很多装备去卖掉,比起他们也不会显得太可疑。
但,我和他们三个人是一起行动的,只要查明我的动向,查到他们几个头上也是时间问题,这种做法并不能有效隐匿行踪。
好在最近,我想明白这件事了。
就算查到了我的行踪也无所谓,只要在半路把我丢下不就好了,反正离总部的还有段距离,线索要是断在半路,够公会那边找好久的。
假如能和他们分道扬镳,那正合我意,可从这几个人之前的表现看,搞不好我被会直接杀掉,这样既隐匿了行踪,又免去了封口的麻烦。
总之,无论他们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样,我都不能把自己的命当作筹码,更何况这是场全权由他们掌控的赌局。
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原计划是以母亲的遗物为由,把这柄剑留在身边,找机会偷袭,不过现在看来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没办法,将计就计吧。
没过多久,屋里有了脚步声,听声音似乎只有一个人。
“老板,刚才有个女的来这里了吧,她人呢?”
来的人是迪勒。
一会儿等他放松警惕,我就用这裹得像棍子一样的剑给他后脑勺来一下。
本来想借机多撂倒几个,罢了,不管能削减对方几人,对我来说都能加大逃跑的成功率。
“哪个?哦哦那个人啊,她不是出去了吗。”
“是啊,然后她又回来了,您没看见吗?”
“回来了……回来了吗?没回来吧……”
可恶,支支吾吾什么啊,这样不是全暴露了吗。
我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为了让他更清楚地感到刀片的冰凉。
“对!没回来没回来。”
店老板慌忙改口,他拙劣的演技一览无余。
“老板。”
“诶,怎么了。”
“不要这么紧张嘛,还是说你身后有人啊?”
“人?没有啊哈哈,你在讲什么东西啊。”
“真的吗?”
果然起疑心了,脚步声还越来越大,等他自己放下戒备是不可能的了。
当然,我不会坐以待毙。
刚踏进这片空间,我就注意到了墙底下摆满了的陶罐。
也不知道是店长是个守财奴还是怎么,作为装武器的罐子,这硬度未免太经不起考验了。
不过,倒是为我创造了机会。
我慢慢将匕首移开店长的身体,他正慌张地试图用言语拦下一步步逼近的迪勒,并未感受到这之外的变化。
接下来,我瞄准了暴露在视野右侧的罐子。
把匕首当做飞刀使用,忽地掷出。
不出我所料,罐子破裂的声音响亮悦耳,只是武器散落一地的声音,把原本悦耳的响声变成了只会让人心生烦躁的噪音。
“什么动静?”
迪勒被罐子吸引了注意力。
我猜的,毕竟我这看不到他。
我压低身体,手里抱着长剑,像兔子一样从柜台左边窜出。
啊,太棒了,他看向了罐子那边。
我放弃了遮掩自己的行动,举起白色的棍子,在狭小的屋里,只需两步就能缩短和他的距离。
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猛回过头。
哎呀,反应过来了。
不过晚了,我一棍闷在他的脑门上,他即刻僵硬地向后躺倒。
我不去确认迪勒的状态,把剑背在身后,拨开眼前的门帘,朝着我事先预想的路线全力逃跑。
至少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
可没跑多远,身后多了追赶的脚步,还伴随着萨德克的谩骂。
果然,来到这里只有两天,更何况还被限制了自由的我,对地形的熟悉程度不比他们高多少,面对两个无论体力强于我的人,只靠这个妄图逃离他们很不现实。
冷静,不要乱了方寸。
只要没有迷失方向,一切都在计划以内。
我两三下爬上一户的围墙,占据着高点,确认着之后的路线。
虽然我到这里仅两天,可我知道今天是庆典日。
正因为大家都去看晚上的演出了,爬上墙的我才不会被当贼抓。
四下一片黢黑,不远处房屋之间的间隙隐约透着显眼的亮光。
回头看一眼,萨德克和库已经快要追上我了。
真麻烦,这墙大概能拖一会儿时间吧。
不过也不觉得能跑得过他们就是了。
我跳下比我还高的砖墙。
仅存的几丝亮光被建造的房屋遮住,我朝着光的方向奔跑。
◇
不得不说,我小看菲莉娅了。
我没想到她能把迪勒干趴下,也没想到她能从我们几个眼皮底下逃跑第二次。
菲莉娅比我想象中更灵活,三番五次要追上她,不是被利用拐角甩掉,就是爬上墙拖慢我们的速度。
菲莉娅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只能勉强跟上紧紧咬住她不放的库,看来逮住菲莉娅的任务只能交给他了。
我跟着远远地跑在前面的库,转过一个拐角,四周顿时亮堂起来。
眼前是大面积的空地,人群集中在空地中央,边上有好多被粗树杈架在半空的火盆,盆中燃烧的烈火作为光源。
库站在密集的人群前,扒拉着挡在他面前的人,企图从缝隙间窥见什么。
“菲莉娅呢?”
我跑到库旁边。
“她钻到人堆里了,我跟丢了。”
他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我集中精神,俯视着人海,寻找着其中的违和之处。
“库,我看见她了,跟我来!”
我和库试图从外围拦截菲莉娅。
个子高就是好。
◇
“借过~借过~谢啦谢啦——”
借着人群的掩护,我弯着腰在其中穿梭,在人挨人的空间中硬挤出条路来。
一直低头潜行让我略微失去了方向感,不过能从观众们的朝向做判断,至少现在,我姑且朝着正确的方向行进。
我保持这种模式前进,终于走到了人群的尽头。
不用再和别人挤来挤去,我扶着栏杆,大口畅吸新鲜的空气。
虽然暂时不用担心被追上,但这毕竟是缓兵之计,我想有必要梳理现在的情况,好为接下来的行动做出正确判断。
我用最快的速度简单确认了现在的位置。
我穿过了人群,此刻站在最前排,胸前的木制围栏把场地内的所有人挡在舞台前两米的距离。
来看表演的人很多,围栏不仅在前方设立,两边还围着稍矮的围栏,整体划分出一块方形的区域。
围栏的初衷是限制观众的活动范围,可也许是没有事先预估好人数,导致后方约一半观众不在围栏的限制之内。
一开始的计划是借人群掩护下逃跑,结果这些人站得比我想象中密集得多,根本跑不起来,本着利用一切环境的原则,我打算先混入其中,等这场表演结束再行动。
嗯?
正在我休整之际,视野右侧闯入了正追击我的两人。
怎么会这样?这么快就——
不,要冷静下来。
看他们四处张望的样子,大概还没找到我。
不能有大动作,只要和身边的人行动一致,他们就无法轻易达到目的。
嗯!?
不幸的是,下一个瞬间,萨德克和我眼睛对上了。
完蛋,怕是被发现了。
我挪着步子,准备要逃跑。
等等,仔细想想,现在逃跑真的是正确选择吗?
如果现在脱离身后的人群,局面会重新回到一开始的样子,我也会失去唯一的优势。
光是逃跑的话,我迟早要被他们追上。
再者,他们又不是什么正道人士,或许还在其他地方被通缉,为了追我闹出来大动静的话,对他们百害而无一利。
对,现在站着不动才是最优解。
嗯!!?
我没有成功预测他们的行动,确定我的位置后,两人径直走来。
这两个人没有脑子的吗?做出行动之前不考虑后果的吗?
不行,不能用正常逻辑来猜测他们的行动了,现在要马上逃跑。
嘿咻。
我撑木围栏,翻过去,直接往另一边跑。
前排观众的惊呼让我没办法通过脚步声判断身后追着的人的位置,可恶。
我跑到了舞台最左边,转向右侧,打算和先前一样借拐角甩掉他们。
“那个……这位姐姐,你是猎人吗?”
逃跑没有顺利进行下去,站在我前面的,是个长相秀气,比我稍矮一点的少女,她抬着头,与我四目相对。
“啊……是啊——”
你怎么知道的?
这句话没说出口,就让她打断了。
“啊——太好了,您可算来了,快来吧,大家都在等着呢。”
说着,她抓住我的手,要把我往舞台后面领。
“不是,这,啊?”
我想再说些什么,转念一想,这样也许能躲过他们的追击,于是作罢。
被拉进后台的时间里,我弄明白了两件事。
接下来要演出的内容需要有猎人作为演员,一开始确认好的猎人因出猎受了伤,于是他们在公会的帮助下,把需求贴在了任务栏,希望有人能代替受伤的猎人出演。
不知道是因为时间紧张,还是因为没有发布任务的经验,他们根本没叫我拿出什么任务书作为证明。
再有便是,之所以萨德克他们能在人群里一眼找到我,八成是因为穿着不同。
毕竟身边人大多数是村民,都身穿便服,而我的装束,一眼就能认出来是猎人。
◇
“怎么还没开始啊……大冷天的,愣是把我汗逼出来了。”
“哎,别急嘛,来这一趟,总归是要看点什么的。”
说话的是两名商人,在各地做着小买卖,如今恰好到了这里,又听说今晚有演出看,便加入了当地村民,挤在不算大的空间中,等待着表演开始。
“为什么不安几个座位……”
“二位是外面来的商人吗?”
有个当地村民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啊,是的。”
“这样啊,你们可能不知道,这活动,我在这生活了四十年来头一次举办,场地都是临时设置的,能容下这么多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样啊……啧,挤在中间,想出去也没可能了。”
“诶,好像开始了。”
几人一齐看向舞台,鲁特琴的声音响起,动听的乐声渐渐抹去了人群的嘈杂。
“吟游诗人吗?”
“嘘——听他弹的什么。”
待观众安静下来,吟游诗人灵巧的手指再次拨动起琴弦。
这次,又添上了自己的歌声。
〔我向到来的人们
献上给英雄的赞歌
这首赞歌
愿你们能收下……〕
“哦哦哦,开唱了!”
〔又是一年秋景
林中千万树枝又逢秋意
枯叶遍地,清脆细腻
候鸟的歌声响起,清亮赛长笛
唱的是辛勤劳动的人们
唱的是秋风的倔强脾气〕
〔怪物嘶吼着,众鸟歌声减熄
人们逃窜着,劳作已不合时宜
英雄露比,孤身深入腹地
要斩断根源,还村庄生气〕
吟游诗人身后,突然透出了明亮的光,巨大的浅色幕布上,映出两个影子,一个是庞大
的怪物,一个是相较之下瘦小无比的猎人。
〔英雄露比,穿越了树林山丘
不见天日的地方
即是怪物的现身之地
邪恶之颚,贪婪地大口朵颐〕
〔英雄露比,拔出剑来
孤身一人,面对强敌
与恶龙决斗
是她此行的目的〕
音乐的节奏变快,两个影子动了起来,猎人
持剑挥砍恐暴龙,恐暴龙不断改变角度,试图把猎人撕咬成碎片。
二者的战斗在幕布上格外清晰,宛如两位舞者,在舞台之上共舞一曲。
〔英雄露比,当心怪物的突袭
坚硬的下颚,它强硬的武器
惊人的咬合力,怪物也不堪一击
践踏着大地,驱散了秋天的气息
除此之外,小心它可怖的吐息……〕
紧张的音乐下,二者战斗激烈地进行,吟游诗人也停下了歌唱,人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幕布上。
战斗的终点来临,猎人向怪物刺出了最后一击,剑模样的黑影与怪物的躯干完全重叠。
琴声消去,又轻柔地响起,像是犒劳归来的勇者一般,吟游诗人重新开始歌唱。
〔在那枯黄色的地面上
在布满苔藓的岩石上
血迹斑斑……
战斗不停
如炎的吐息
烧毁了英雄的铠甲
如风的利刃
刺进了怪物的心脏〕
〔刀刃不再冰凉
怪物灼热的血液
在之上流淌
它倒下了
变成了石头
沉眠于土地上〕
〔英雄露比,支起疲惫的身体
战斗结束,人类终将胜利
英雄一步一步,沿来时的路归去
比起村民的安危
战利品不值一提……〕
〔弹起破烂的琴弦
颤起苦涩的喉咙
我将赞歌献给英雄露比
勇气铸就的诗篇
应被众人铭记——〕
他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琴弦慢慢停下了震动,幕布后的光也消失了。
安静只延续了几秒。几秒过后,观众席上响起了掌声。
“不错嘛,还挺有新意的,那种影子打架的效果是怎么做到的?”
商人小声问着他的同伴。
“后面肯定有光源的,猎人不用说了,怪物估计也是人扮的,通过大型皮套……什么的?就算没有大型皮套,两个角色错开点位置,和光源距离不同,大概也有相同的效果。”
“还得是你见多识广啊!”
“少拿我开涮了。”
“怎么说?该看的也看了,咱们回去吧,明天一早还得出车。”
“确实,我们走吧。”
二人随着其他正准备回家的看客,一起消失在夜幕中。
今晚的表演,虽称不上难忘,倒也成了他们酒桌上的谈资。借着商人广泛的人脉,影子戏的事就这么越传越广。
没准再过个几年,就能成为流行的演剧形式了。
◇
漆黑一片的夜中,月亮成为了唯一的光源。
就算看不清脚下,我也在全力逃跑。
身后追着的人,现在只剩下库了。没想到直到观众全部离开,他们还在角落里蹲守我,真敬业啊,这两个混蛋。
好在我留了个心眼,从后台出来的时候顺了两盒颜料粉,可惜了,颜料只砸中了萨德克的脑袋。
虽然我已经极力避免,但还是回到了一开始的情况。
而且,逃跑路线由错综复杂的矮房迷宫,变成了望不到边际的平坦大道。往树林里钻也是一种选择,不过我能预见自己因看不清路摔倒,然后被抓住的结局。
于是,现在是单纯的长跑比赛,还是我一定会得第二名的那种。
我不时回头看几眼,每次回头,库和我的距离都比上一次短。
更糟糕的是,我的体力见底了。
背上的剑如此沉重,让人寸步难行。
为了能逃走并活下来,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
所以,我把手伸向背后的长剑。
瞥了眼身后,还有个五六米,我就要被库追上了。
我将右脚刺进身前的泥土,刹住前进的步伐。
然后抽出身后的长剑,朝着追来的敌人,全力一挥。
库的反应很快,他侧向身体左边,被布条包裹的剑刃削过他的头皮。
全力奔跑中突然被迫停下,任何人都无法保持平衡。库整个人扑倒在了我右脚边。
我不想给敌人哪怕一秒的反应时间,第一击没有命中,我举起剑,朝趴在地上的库劈过去。
他就地打滚,躲开了我的第二次攻击,还撤到了我的进攻范围外。
“你……呼……你是蛇吗,这么能躲……”
我把剑立在身边,由于刚经历了长跑,我喘着粗气,正在努力调整呼吸。
库没有说话,他调整着呼吸,站起来,无视了翻滚时沾到的满身泥土,然后拔出挎在腰带上的短剑。
假如只是为了抓住我,直接把我打晕,或者给我的要害处来个猛击更方便快捷。既然掏出了武器,恐怕是为了在这里做掉我吧。
我哼了一声,抓住捆在剑上的布条,用力一扯。白色的布条被剑刃割断,散落一地。
长剑现出了其本来的面貌,与夜的黑色融为一体。
“不好意思,老娘的比你大,你敢攻过来试试。”
他看上去有些动摇,但片刻功夫就恢复了先前的气势。
“哼,你想干什么?用剑砍我?想让我把这事报告给公会吗?把利刃举向普通人的猎人,下场会怎样不用我多说吧?”
我很清楚会怎么样。猎人的身体素质普遍强于普通人,猎人公会为了防止我们作恶,有不能用武器袭击人的规定。
一旦有人违反了这项规定,公会得知后会立即撤销他的猎人资格,并列入集会所的黑名单。
但是,那又如何?
库认为我是在虚张声势,握着短剑朝我冲来。
他瞄准了我的喉管,致命,脆弱,没有任何甲胄覆盖,是个好目标。
他瞬间拉进了我们间的距离,然而还无法伤到我,就已经进入了长剑的攻击距离。
我提起长剑,切向他的小臂。
由于不熟悉这把武器,我没办法精准判断挥砍的距离,剑刃没能切断他的小臂,最终在肩膀上留下一道抹不去的痕迹。
他痛苦地叫着,短剑丢到地上,眼神里满是不解。
我不明白他为何露出这种表情。究其原因,没有那么复杂。为了能活命,猎人的身份也是可以舍弃的东西之一。
我静静看着库,等待着他的下一步行动。
要是就此退却,那再好不过,还不死心的话,那就让他没能力追上来。
库停止了无意义的喊叫,右手拿起掉在地上的短剑。
“你……还是要杀我吗。”
没办法,还有攻击意图的话只能杀了他了。
心脏在猛烈地跳动,但是感受不到一丝紧张。
在库的注视下,我缓缓抬起手臂。
杀人这种事,应该比杀死怪物简单吧?
顺着从右上方砍下,以我的力气,能在脖子上砍出漂亮的切面。动作快的话,对方也感受不到痛苦,挺好的。
“找到了!!!”
呃?
不远处传来女声,有些耳熟。但比起我无心关注声音本身,也不想知道这声音的主人。
这声音把我从古怪的思维方式中拽出来,我终于在意起刚才的行为。
是被寸步不离监管的几天,让我的脑子变得不正常了吗?
在重伤了库后,明明马上逃走才是正常的选择吧?为什么我在盘算着怎么杀人?杀了他之后我也会坐牢的,搞不好还会判死刑,这不就和活下来的目标相悖了吗?
明知这样做不对,可我一点怀疑也没有。
想到这,冷汗顺着脖子流了下来。
“可算……找到你了。”
刚才说话的人已经到了我身边,黑暗中,我艰难地辨认对方的样子。
她的脸被面具遮住,只露出眼睛,身下骑着一头巨犬——我还从未见过有人骑这种生物出行。
她看了看肩膀淌着血的库,又看向有些不知所措的我,最后伸出手,示意我一同乘上她的坐骑。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冲击中,总觉得脑袋不太灵活,没有确认她的身份便接受了邀请。
我骑了上来,搂住她的腰,防止坠落。
库在视野中越来越小,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也不做出任何行动,只是握紧短剑,按着伤口,看着我们渐行渐远。
短剑只是用来自卫,我却把那当成了反抗的信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快,猎犬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
身前的女性再次开口。
我从猎犬身上跳了下来,虽说没有在这个人身上闻到危险的气息,但保持警惕性也不是坏事。
她也一样跳到地上,我得以更清晰地观察她。
她稍矮我些,要抬一点头才能与我面对面交流。总觉得这场面有些眼熟。
见她身上没有携带武器,周围也没见有人埋伏的痕迹,我尝试放下戒备,放平心态与她对话。
“那个……这里是?”
“这里是巴尔克村的另一个入口,我特意绕了一圈,这样就不用担心那些人知道我们去了哪了……”
巴尔克……刚才好像是从逃出来的村子诶。
“那……你是?”
“啊……不记得我了吗,也是呢,我还没有做过自我介绍。”
她不设任何防备地拉下面具,看着那张带着些许稚嫩的脸,我终于想起来了她是谁。
这是之前把我拉到舞台后面的女孩子。
“那个……我叫艾米,是巴尔克村村长的女儿,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