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太后的话如石子投湖,荡起一片不小涟漪。
孙恒朝龙椅看,窥见近乎癫狂的陛下,想到日后官途,踌躇道:“太后贵体为重,容微臣斗胆,不若回宫歇息的好。”
“你的言下之意,是哀家不配插手这朝堂之中的事?”太后反问,“无上皇在时,朝中有位女子扮作男子为官,当时遭人揭发,是哀家站在这儿替她开脱,无上皇宽宏大量,遂让她再为大梁鞠躬尽瘁几年,直至她寻觅到良配,嫁做他人妇。哀家那时,尚能说道几句,可到眼下,连站在这里都碍着你们的眼?”
“并非,”孙恒焦灼道,“只是这两桩事不能相提并论,端王已是罪名确凿的反贼,太后举的例子从古至今,在大梁的史书上,不过只是记载了这么一例。”
“一例,足以证明无上皇的胸襟,”太后不愿与他多耗口舌,直望向晏君怀,“你来说,你究竟是不是问心无愧?”
晏君怀在先帝薨逝那晚,望见他至死都未曾阖上的双眼,伏跪在龙床边,探出手去,徐徐将他的眼睛遮上。
这样做了,他都未曾得到片刻心安。
至此往后,掉落进可怖的梦魇中成了常事,无论梦境初始如何,梦见何人,最终都会变换成同父皇有关的一切。
偏偏冬儿随后葬身火海,他的梦魇自此缠绕上了更深的一层。
他时常梦见他独留栖霜宫,冬儿在他身旁,当他想要触碰,她的浑身燃起熊熊大火,怎么都扑不灭,他眼睁睁看着她化成灰烬。
这两桩梦魇没日没夜纠缠着他,以至于他常常觉得头疼,整个人焦躁不堪,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是没开过方子,只是未有一味能见成效。
眼下湿透的龙袍紧紧贴在他脊背,想起父皇薨逝那晚,他自干清宫回到东宫,想要寻求冬儿安慰,当时衣裳亦湿透,只是在欺瞒自己,不过雨水打湿罢了,他甚至为此握了柄伞。
只是,一路干涸,从哪里来的雨呢?
他到底是在自欺欺人。
眼下,遭到太后逼问,他仿佛看见赵准的那枚脑袋没有端走,徒留一枚脑袋,双眼充斥着血红,追着他问道:“陛下,臣对您衷心耿耿,您为何要砍了臣的脑袋,还臣脑袋,陛下,您将臣的脑袋还回来……”
所有幻象重重叠加,他听见密密麻麻的各种声音,激得他的头疼又发作。
倘若这时问他是否问心无愧,他敢答吗?
不敢。
无论如何都不敢。
晏君怀后退一步,跌坐在金碧辉煌的龙椅上,他手中的剑垂下,剑尖触地,发出铮的一声清越声响。
太后惋惜道:“陛下,哀家对你实在是失望透顶。”
言罢,她朝身旁候着的宫人道:“将先帝的起居注呈出来。”
她身旁的一位宫人手里捧有一方锦盒,先前没人注意,现下当宫人将锦盒盖子揭开,里面现出一卷厚厚册子,乃是记载了先帝最后时日的一卷起居注。
“陛下,你应当知道这起居注的最后,并未记载先帝薨逝那晚,有过什么可疑之人出现在干清宫。”
晏君怀薄唇微动:“既无记载,太后还有什么好说?”
太后似是回想艰难,叹息着道:“那晚,哀家教宫人为先帝送去汤药,她看见了你的踪影,再发现干清宫周边的人全是生面孔,唯恐被察觉到灭口,立刻回宫禀报了哀家,当哀家想要赶过去时,已是来不及了。”
“事后,哀家翻阅过当晚的起居注,倘若这上面明明白白记载着你那晚来到干清宫的行踪,哀家倒不会对你生疑,只是你的痕迹完全被消除,哪怕捕风捉影,都捉不到一丝,你说哀家,要如何相信你?”
“朕…”晏君怀嗫嚅着,道不出一句完整话。
“你调换了那晚干清宫当值的所有人,更是收买了负责记录先帝起居的史官,事后斩草除根,登上皇位不过月余,那位史官在府中悄无声息地暴毙而亡,他的家人也被安排出京,这样的例子,还需要哀家说上更多吗?”
太后的逼问掷地有声,晏君怀闭了闭眼,复睁开,笑道:“看来如今朕即便说得再多,太后也不会信。”
从她来到朝堂上开始,他就满盘皆输了。
太后叹道:“可气先帝,怎会在临终前几日,还念念不忘着要解开你幼时心结,同你升温父子情。”
晏君怀惊惶之中,长剑彻底脱手,碰撞出震慑人心的声响,嗡嗡着,好似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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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门,沈温和青王严阵以待,他们身后跟着一列精兵,只是并不如晏迟在朝堂上所说那般,他们率领前来的大军足以踏破皇城重重守卫,将整座皇城裹挟其中。
青王自打新帝登基之后有了封地离开京城,见识过许多民间疾苦,如今整个人比起当初做皇子时,要来得更加谨言慎行。偏偏此刻站在奉天门前,他懊悔起自己先前过于莽撞,怎么就陪同沈温站在了这儿?
他惶惶问道:“我们当真要进宫?”
沈温的神色素来不笑也见几分不正经,此刻难得肃穆道:“眼下时机未到。”
“昨夜里,陛下命人在汴京城内大肆搜查,宣称是出了贼人,我们在这时进宫…”青王的犹疑不减分毫,“会不会被那些大臣们认为是……”
沈温微眯双眸:“倘若晏迟全盘谋划顺利,今日晏君怀便会在朝会上露出破绽,且不论先皇当初是否有要撤换掉太子的想法,他都不可能再稳稳当当坐在龙椅上。”
青王听完,双眼已是瞪得如同铜铃,他细细琢磨,继而窥见不远处正在奉天门值守的禁军,将声音压得极低:“可是陛下还有儿子。”
“弑君弑父的贼人的儿子,何况母亲还是一介庶人,如何能有一个王爷来得名正言顺?”
青王仍未消除戒心:“说起来,是端王让你带我来的,可是他自身呢?倘若要论起名正言顺,他不也是称之无愧?”
他思来想去,都觉得此等天上要掉馅饼的美事轮不到他在这儿等,父皇在世时,若那时有意将太子之位给他,他还能在一群忠臣的拥簇下登基,只是现在,显得他这个没什么能力的人空长了一身野心,在谈痴心妄想。
“若是端王真有那等心思,他何需等到现在?”沈温意味深长道,“闲云野鹤对于晏迟来说,比起把弄江山,要来得更有趣味。”
青王颔首:“这话说得在理,我以那等卑劣的心思去揣度他,倒是我狭隘了。”
若要论起朝中谁最想守护好这片大好江山,渴望河清海晏的盛世之景,除了陛下之外,恐怕晏迟称第一,无人再敢称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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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边,朝堂上,晏君怀听见太后那句话,怔忪瞬息,接着慌乱追问道:“太后这话何意?”
朝堂上臣子众多,这种骨肉对峙的场面本不该让他们看见,这时再多说也无益,太后沉声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大臣们都不敢吭声,他们是做文臣的,若是平日里斗斗嘴皮子还成,眼下这场面他们再插不上话,同时还唯恐晏迟口中所说的大军真的抵达了奉天门,时刻准备进宫逼陛下禅位,他们似乎不该撞到闪着寒芒的兵刃上去,走那条一看就是鲜血铺就的死路。
“冬儿呢?”晏君怀失笑,过了须臾,沉沉问道,“冬儿在哪?让她来见朕。”
除了追问父皇,他唯一惦念的事便是曾经的太子妃。
“你糊涂了,”太后又气又恨,“太子妃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不,她活着,朕知道,”晏君怀重新拾起那柄剑,指着晏迟,整个人摇摇欲坠,“晏迟,你让冬儿来见朕,想要什么,朕全答应你。”
“世间早就没有了你的冬儿,”晏迟轻动嘴唇,话如压死晏君怀的最后一根稻草,“若是陛下图穷匕见,想要利用她来胁迫谁,不如趁早打消这份心思。”
“你知道什么?”晏君怀吼道,“朕是想见她,朕真心想见她。”
见没人信,晏迟无动于衷,晏君怀卸去所有气力般躺回龙椅上,他身着耀眼的龙袍,如同至死也要赖在这张龙椅上,以君王睥睨众生,位于千百万人之上、居高临下的姿态迎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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